第一百三十一章(2/2)
午休时分,有不少学生在这儿。办公室里氤氲着速溶咖啡香气,椅背上挂着外套与白大褂,有人拿着两张纸推门,向楼上去,穿过楼梯间去找老师。
走廊上贴着课题组的简介,印在泡沫板上,归归看向介绍的宣传栏,在上面看见熟悉的两个名字。
「课题组负责人:张客舫、盛岷。」
抱着电脑的思归:“……”
带她进来的研究生师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们有两个老板的。”
“盛淅他……”归归震撼地说:“他一直……?”
……他一直在他爹手下讨生活?
“?”
师姐奇怪地看着归归,归归颤抖着擡手指向「盛岷」的名字,师姐了然地啊了一声:“这是我们二老板。”
“……”
归归等了半天,没等到第二句介绍,人都发傻:“就没、没了?”
师姐不太明白,想了又想,说:“这个盛岷负责给钱,大的项目要找他报,他不带学生,但很会克人,时而出现在答辩委员会杀人;每周只露面一天,那天大家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写的烂程序不能留在桌面上,被他看见就完了。”
归归问:“……?”
又没了?
师姐打了个寒噤,“超他妈恐怖的,别提他了,大冬天的本来就不暖和。”
思归痴呆地问:“没、没有别的吗……?”
师姐:“家底子据说千把亿?”
归归差点咬掉舌头,心想我没问这个,含泪望向师姐。
师姐迟疑了下,问:“是美元来着吗?忘了。”
“…………”
师姐十分干脆:“很有钱,很卷,但不妨碍我恨他。”
你爸人缘还挺好,归归浑身颤抖,一方面觉得恨老板应该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又很想看看这个课题组里的人际关系,她犹豫许久,痛苦地道:
“……那盛淅他……”
师姐:“他下午有实验课过不来呀,他应该和你说过。所以我送你去见张老师。”
归归含泪心想师姐我没想问这个,为难地讲:“可是盛岷……“
师姐说:“是顶尖技术骨干出身的首席CEO。”
思归感觉这是个死循环,十分崩溃,不敢挑明,却又实在好奇:“他俩名字是不是挺像……”
师姐言简意赅:“怀疑过父子,组里没人敢问。”
龟龟:“……”
“你懂我们为啥不敢问吧?”
归归结结巴巴:“……懂。”
师姐看她片刻,欣慰道,“傻乎乎的,怎么这么可爱?你男朋友不如你一根小卷毛。去你男朋友座位上等着吧,等一会儿张教授回来了我再带你过去。”
师姐指了个位置,并给归归沏了杯玄米茶,还把囤的全麦磨牙棒分给她吃。
归归在少爷桌前吭哧吭哧啃师姐给的小点心,一边好奇打量他的桌子。
盛淅的桌子位于窗边,光线不错,东西摆放极有条理,还粘了衣服挂钩,白大褂挂在一侧,桌子上的文献都贴了索引条,整齐地放在盒中。
隔板上粘着几张龟龟写给他的纸条,都是给他加油打气的。
归归看着那几张字条,辨认出有两张还是自己高中时写的,中性笔字迹潦潦草草,还带点敷衍,让他家长会发言加油。
盛淅竟然带到这里来了。
龟龟不晓得少爷为啥这么干,但看到就想他;女孩子看了会儿,摸出手机,很娇气地给他发了个“大笨蛋”。
思归发完又把手机收起来,趴在盛淅桌上。
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
但紧接着思归又开始紧张,马上就要见到张客舫教授……十年前故人重逢的感觉让她无比紧张,一方面她无比好奇张爷爷如今的境况,另一方面却不肯被他知道自己是谁。
又是谁的女儿。
他还会记得柳敏吗?或许。但张爷爷绝想不到这偌大的世界,曾经豆丁大的柳敏的女儿还会出现在他面前。
思归忽然想起,盛淅回来找她时,就对她说过,他们迟早还会再见。
世界确实很大。
但对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来说,却小得像一枚永恒的露水。
归归呆呆叹了口气,手机微微一震,她拿出来看,是盛少爷的消息。
他头像仍是卡咪龟,思归已经过了为头像生气的劲儿了,刚要回他,隔板就被师姐敲了敲,轻声提示道:
“张老师来了。”
归归一呆。
那下她紧张得手心冒汗,茫然地“啊”了一声。
师姐一眼看出她的紧张,温和地安慰她:“别担心,张客舫老师和另一个老板不一样,他人很好,很温柔的。”
我知道,归归想。
师姐带着她上楼。
楼上大概是老师办公区,只有一间实验室,以隔窗围着,里面大约是贵重仪器,不透光的银涂层窗帘把阳光隔绝殆尽,带着口罩的学生与年轻老师正里面做实验,看他们这次跑出来的样本。
思归回头看他们。
师姐在尽头的办公室门上敲了敲,说:“老师,那个想请教您问题的本科生。”
里面传来一声苍老而模糊的“请进”。
归归那下浑身绷紧,师姐顺手帮她推开门,思归看见门牌上写着「PI:张客舫」的字样,然后看见了里面坐着的人。
“……”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消瘦老者,和一张清漆剥落的桌子。
冬日阳光很淡,桌上一台台式机,书架上插着满满当当的书与档案。
老学者戴着一架圆圆的玳瑁眼镜,看向门前的两名学生,目光仍很明亮。岁月改变了他,但思归却一眼就认出他是谁。
“……”
“去吧。”师姐小声提点。
思归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她能认出张老师,张老师却不可能认出她了。
归归礼貌地点点头,自我介绍:
“张老师好,我是今年入学交叉的新生。”
“小盛和我说过。”张老师温和地说:“他说你在做一个很有趣的期末作业,希望我能给你指指路。”
归归点点头,很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不会。”张客舫和蔼道。
老人又注意到她带的电脑,说:“别站着了,拉个板凳过来坐,给我看看你现在是遇到什么问题?”
归归忙抱着电脑过去,给他看自己跑的仿真。
老人眯起眼睛,探头看屏幕,他视力不太好,似乎是随着年龄增长,近视叠加远视眼的缘故。
“你这屏幕字儿对我来说太小了。”他说,无奈地换了个眼镜,又仔细看思归仿真过程中出的问题。
张爷爷看了半天,又看她跑仿真,稍稍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思路?”
“就是……”归归尴尬道,“我考虑到大家一直在卷精度,但卷精度是为了缩小单位电子的位移,就想尝试一下这种更立体的结构……感觉这个做法并行性和散热都会更好些,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我就想试试。”
张爷爷:“……”
他看着屏幕沉默良久,又调出思归的参数看了看。
张客舫年龄确实大,对思归的笔记本电脑操作略有生疏,归归又把自己的程序拿给他看,他眯着眼睛仔细思索,然后问:
“你们研讨课让你们做的?”
归归吃了一惊:“老师您知道?”
“知道。”
张客舫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思归写的程序,随口道:“你们有几节课还是我出的题呢——”
然后他话锋一转,尖锐地问:“你是今年的新大一?”
“是的。”余思归点头:“老师我就是搞不明白它为什么结果和我推测的差了个负号——电流强度怎么会有负值?”
张客舫没回答,指头在电脑触控板上划来划去,却操作生疏,归归见状连忙把代码下滑,继续给他看。
“我其实知道我做得不对。”思归小声解释,“而且我模拟时也无法突破个数的限制……我只想知道这个负号的来源。”
张客舫没说话。
归归说完又很愧疚,道:“……我其实没想来找您。”
“因为这是个注定做错的东西。张老师您时间比较宝贵,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让您来为一个乱七八糟的东西排查问题。”
老教授沉吟片刻,冷静道:“不算浪费。”
思归忽然雀跃起来:“为什么不算浪费?难道我做对了吗?”
张客舫又把电脑屏幕拉近:“没有。”
“……”
归归备受打击,紧接着又心怀希冀地问:“有哪里做得很好吗?”
“知道RISC和CISC的区别吗?”张教授问。
余思归一愣,摇摇头。张客舫看着她,思归注意到他眉毛都已经花白,鬓角已有很淡的老人斑。
“……”
张客舫忽然困惑地问:“同学,我怎么觉得我以前见过……”
思归一惊。
老教授说到一半忽然一顿,仿佛觉得这话对女学生说并不合适,却又是真的眼熟,疑惑地打量她片刻,道:“没事,大概是我之前开讲座的时候见过你——RISC就是是当下主流的CPU架构模式。”
归归一呆:“啊……?”
“‘R’for Reduced,简称简化指令集。”
张客舫教授奇怪地看着她:“你不应该接触过……自己想的?”
思归一愣,怔怔道:“……就,我觉得指令集这么写会简单一点,我觉得逻辑上……应该还是对的。”
老教授问:“这届姚班?”
龟龟意识到他在问自己的班级,点点头,张爷爷又去看程序,看了半天,冷不丁问:“哪里出身?”
思归报了生源高中的名字。
张爷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多余:“噢!差点儿忘了。你是小盛的高中同学。”
思归再次点头,心里却有点几不可查的酸涩。
“我以前有个门生,她也在……”张客舫说。
张老师话音猛然收住,叹了口气:“算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人老了,就总想起从前。”
老人看向思归。
思归目光在冬日阳光下闪烁,一老一少四目相对。
老教授道:“你在仿真模拟中输出负值,是你现阶段还不能理解的结果。我用简单方式给你解释:你做的是对的,但这个结果的背后有一个非常深刻的物理意义,小盛看出来了,所以让你来找我。”
思归不解道:“但我这个设计思路下,电流不可能逆流。”
“少了个器件。”老教授道:“你不可能知道的器件。”
然后张教授起身,翻找自己的书架,找出一打崭新的资料,拿在手里认真翻看。
让年迈的泰斗为一个大一新生的期末作业尽心费力,思归十分过意不去,道:“老师您不用……”
“你看看。”
张教授不容拒绝地递过一份资料。
归归接过它,然后听见年迈的张教授道:“看完仔细想想,明天再抽时间来见我一次。”
那下思归面颊一红,说:“老师,我不能浪费您这么多时间……”
“为什么?”老人问。
归归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小声回答:“因为我正在做的东西,注定是做不出来的。”
老教授在冬日阳光里看着她。
“……它只是我的期末作业,”思归为难地说,“这是放在其他地方,上百人都不一定能完成的项目,在我这儿,却只有我和我室友在钻研……我俩没钱、没经验,命中注定做不出它来。布置这个作业的老师知道,我们心里也明白。”
她说:“一桩注定失败之事,不值得您浪费时间。”
张教授看着她,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问:
“谁告诉你的?”
归归一愣,擡起头。
“注定失败就没有价值么?”张客舫问。
余思归:“可……”
“看见极限就不再向前么?”老者问。
余思归嗫嚅着动了动唇。
“那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必败的挑战?”
年迈的张教授尖锐地问。
余思归觉得心里酸疼得仿佛在被挤出血泪,坐在他面前,轻声回答老师的提问:
“因为努力和尝试,比成功本身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