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槐树下的冷月光(1/2)
槐树下的冷月光
槐安宅外的老槐树下,总蹲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魂。
他叫陈念,死的时候刚满十七岁。
灰色的魂体薄得像一张被雨打湿的宣纸,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打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白相间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茸茸的边,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泥点——那是他最后一次逃离那个冰冷的家时,慌不择路摔在巷口积水洼里沾上的。泥点早就干硬成了壳,像嵌在裤料里的细小沙砾,陪着他日复一日地蹲在槐树下,看日出日落,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
没人看得见他。
偶尔有晚归的行人路过,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擦过,带起的风会让他的魂体微微透明几分。他们的谈笑声、脚步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又遥远。陈念就那么蹲着,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巷子尽头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居民楼——那是他曾经的“家”。
陈念的出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
那年他父母结婚刚满三年,感情早就被柴米油盐磨得只剩一地鸡毛。父亲在一家机械厂当工人,每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藏在床底的白酒,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喝醉了,他就摔东西骂人,碗碟碎裂的脆响、母亲尖利的咒骂声,是陈念童年记忆里最常响起的背景音。母亲在菜市场摆摊卖蔬菜,每天天不亮就起身,风吹日晒的日子磨掉了她眼里的温柔,只剩下刻薄和抱怨,张口闭口都是“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你”。
姐姐陈娇比他大五岁,是家里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她出生时,父母的感情还没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尚且能挤出几分温情。进口的奶粉、专柜的公主裙、每周一次的钢琴课、周末从不间断的芭蕾班,陈娇的童年被堆砌得满满当当,活成了外人眼里羡慕的小公主。而陈念,是母亲避孕失败后的“意外产物”,是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里,一个多余的“累赘”。
从陈念记事起,家里的空气就没顺畅过。
饭桌上永远摆着三菜一汤,可那三道菜,永远是陈娇喜欢的糖醋排骨、番茄炒蛋和清炒时蔬。母亲的筷子,总是精准地落在排骨最厚实的部位,夹起来放进陈娇碗里,语气是陈念从未听过的温柔:“娇娇多吃点,补补身体,练芭蕾费体力。”而轮到陈念时,母亲只会把一碗白米饭推到他面前,眉眼间带着不耐烦:“男孩子吃什么排骨,糙米饭管饱,饿不死就行。”
父亲喝醉的夜晚,是陈念的噩梦。
酒气熏天的男人会红着眼睛,指着缩在角落里的陈念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子早跟你妈离婚了!你就是个丧门星,克父克母的玩意儿!”唾沫星子溅在陈念的脸上,冰凉刺骨。他不敢躲,也不敢哭,只能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那些污言秽语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有时父亲骂得兴起,还会扬起手,巴掌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陈念总是咬着牙,把呜咽声咽回肚子里,因为他知道,就算哭出声,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母亲永远是冷眼旁观的那个。她或许会在父亲的巴掌落下前象征性地拉一下,嘴里却念叨着:“别打坏了,还要上学呢,到时候老师问起来不好交代。”从来没有一句,是心疼他疼。
陈娇也看不起这个处处透着寒酸的弟弟。
她的房间在朝南的主卧,铺着粉色的卡通地毯,摆着带蕾丝床幔的公主床,书桌上放着擦得锃亮的钢琴奖杯,墙上贴满了芭蕾演出的照片。陈念的“房间”,是客厅阳台隔出来的一小块空间,放着一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连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衣服只能堆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陈娇的房门永远锁着,陈念连踏进去的资格都没有。有一次,陈念路过她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钢琴声,忍不住停下脚步,扒着门缝往里看。陈娇发现了,猛地拉开门,一把将他推在地上,尖利地喊道:“你看什么看?脏死了!别碰我的钢琴!”
陈念的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渗出了血珠。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母亲闻声赶来,看都没看他膝盖上的伤,反而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娇娇的钢琴多贵,你赔得起吗?赶紧滚回你的狗窝去!”
陈念的童年,是在无数个冷眼和责骂里长大的。
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缩在角落里,习惯了把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咽进肚子里。他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和同学打闹,不敢在课堂上举手回答问题。他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小草,卑微又怯懦,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风吹折了腰。
他有一个带锁的日记本,是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看他太孤僻,偷偷塞给他的。日记本的封面已经被磨掉了皮,锁芯早就生了锈,却成了陈念唯一的倾诉对象。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日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今天爸爸又喝醉了,他骂我是丧门星。妈妈还是没有帮我说话。姐姐的钢琴弹得真好听,我也好想摸摸钢琴键。”“今天考试我考了九十八分,老师表扬我了,可我不敢告诉爸妈,他们不会在乎的。”“我是不是不该来这个世界?如果我没有出生,爸妈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槐树底下坐着一个小小的影子,影子的手里,攥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那是陈念童年里,唯一的一点温暖。
巷口的拐角处,有一个卖烤红薯的摊位,摊主是个满头银发的张奶奶。张奶奶的老伴走得早,儿女都在外地工作,她就靠着这个烤红薯摊,打发日子,也赚点零花钱。张奶奶的烤红薯烤得格外香甜,外皮焦脆,内里软糯,咬一口,甜丝丝的暖意能从舌尖一直流到心里。
陈念第一次吃到张奶奶的烤红薯,是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他又被父亲骂了,缩在槐树下哭得撕心裂肺。张奶奶提着烤红薯摊的保温桶路过,看到他哭得可怜,就从桶里拿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递到他手里:“孩子,别哭了,吃个烤红薯暖暖身子。”
红薯的温度烫得他手心微微发疼,却也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眼泪掉在红薯上,咸咸的,却和红薯的甜味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从那以后,张奶奶就成了陈念生命里的一束光。
每天放学,陈念都会绕到巷口,蹲在张奶奶的摊位旁,看她熟练地翻动着烤炉里的红薯。张奶奶总会偷偷塞给他一个烤红薯,不收他的钱。她会摸着他的头,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他脸上的泪痕,轻声说:“孩子,别怨你爸妈,他们只是日子过得太苦了,不知道怎么疼人。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离开这里,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陈念会用力点头,把张奶奶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烤红薯的香甜,是他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
可张奶奶走得早,在陈念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天飘着小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陈念放学回家,看到巷口的烤红薯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底黑字的讣告。他愣在原地,雪片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心里那个装着温暖的角落,一下子就空了,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张奶奶走了,陈念的世界,彻底黑了。
父母的争吵越来越凶,摔碎的碗碟堆在墙角,像一堆破碎的心事。姐姐陈娇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住进了学校的宿舍,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背着名牌包,对他视而不见,像看一个陌生人。她会和母亲撒娇,说学校的饭菜不好吃,说同学都用最新款的手机,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最近过得好不好”。
陈念的成绩一落千丈。
曾经的他,是班里的中等生,只要再努努力,就能考上一所不错的高中。可张奶奶走后,他上课总是走神,老师讲的知识点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下课铃一响,他就会躲到操场的角落里,看着远处的篮球架发呆。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耳边全是父母的争吵声、摔东西的声音,那些声音像魔咒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抑郁的种子,早在他心里扎了根,只是从来没有人发现。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班里的同学说他“性格古怪”,不愿意和他玩。他也不想和别人说话,只想一个人待着。他的饭量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眶下的乌青一天比一天重。有一次,班主任发现他在课堂上晕倒,送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他营养不良,还有轻微的抑郁倾向,让家长多关心关心孩子。可父母只是不耐烦地皱着眉,说:“肯定是晚上偷偷玩手机不睡觉,矫情什么。”
他们不知道,陈念的手机,还是小学时买的老人机,连上网功能都没有。
十七岁生日那天,陈念没有收到一句祝福。
那天是周末,母亲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摆摊,父亲在家喝了一上午的酒。陈念煮了一碗面条,给自己加了一个荷包蛋,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坐在阳台的折叠床上,慢慢吃着面条,荷包蛋的蛋黄流出来,金灿灿的,却一点也不香。
下午,父亲喝醉了,又开始骂人。他指着陈念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养你这么大,一点用都没有!成绩差成那样,将来肯定是个废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母亲刚好从菜市场回来,听到父亲的骂声,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在一旁冷笑,语气尖酸刻薄:“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打掉,省得现在碍眼!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生你这么个讨债鬼!”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了陈念的心脏。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放下手里的碗,转身回到阳台的小空间,锁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他坐在折叠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脏污的抹布。月亮渐渐升起来了,冷冷的,像一块冰,散发着寒气。
他想起了张奶奶的烤红薯,想起了日记本上的老槐树,想起了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
他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他站起身,爬上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又从床上爬到了阳台的窗沿上。窗沿很窄,只能勉强容下他的身体。晚风灌进他的衣领,冰凉刺骨。他低头看了看楼下,水泥地坚硬而冰冷,像一张张开的嘴,等着吞噬他。
他闭上眼,纵身跳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呼啸的声响。他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挣脱了束缚在身上的枷锁。那些争吵声、骂声、冷眼,都在瞬间离他远去。
他以为,这就是解脱。
可他没想到,死了之后,他变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只能在他家和巷口的老槐树之间游荡。他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跟在母亲身后去菜市场,看着她和摊贩讨价还价,看着她给陈娇买昂贵的进口水果,却从来没有想起过,他也喜欢吃草莓。他跟着父亲去机械厂,看着他和工友吹牛,说自己的女儿多么有出息,将来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字里行间,没有提过他一句。
他看着父母处理他的后事。
母亲哭了几声,很快就擦干了眼泪,开始盘算着怎么处理他的遗物:“这些破衣服扔了吧,占地方。那个旧日记本,留着也没用,烧了算了。”父亲依旧喝酒,只是骂人的时候,少了一个对象。他会坐在桌前,对着空酒瓶发呆,偶尔会嘟囔一句:“那小兔崽子,怎么就这么傻。”可那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姐姐陈娇回来了一趟。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容,对着他的黑白遗像鞠了一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和母亲说,学校要组织夏令营,需要交一笔钱。母亲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包,数了一沓钞票递给她,嘴里说着:“娇娇要好好玩,别委屈了自己。”
陈念的魂体越来越淡,周身的灰色雾气越来越浓。那些雾气是由他的委屈、绝望和孤独凝聚而成的,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紧紧包裹住。他蹲在老槐树下,看着自己的魂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原来,他的存在,真的那么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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