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无铭之铃(2/2)
那枚系于腰间的铃铛,必然随之摆动。
可庞延的耳中,除了风声、马蹄声、和他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那枚铃铛,就仿佛是一个幽灵,一个只存在于视觉中的幻象!
庞延心中骇然,一个荒谬的念头再次升起:“莫非此铃本就不会响?或是……佩戴之人,根本不愿它响?”
他猛然回想起昨日校场,鼓声错乱,杀机崩散,而那个人,却如磐石般静坐府中。
那种于喧嚣中独享宁静的超然,那种掌控一切的无形威压,竟让他此刻生出了一丝近乎仰望的敬畏。
这个吕布……已经不是单纯的猛兽了。
他是一座深渊。
就在庞延心神激荡之际,另一道身影,工曹掾杨俊,形色匆匆地叩响了安西侯府的侧门。
书房内,杨俊一进门便长揖及地,声音因激动与恐惧而颤抖:“侯爷!下官……下官有天大的要事禀报!”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汗水浸湿的残札,双手呈上。
“这是下官的至交,光禄勋刘晔的族侄刘伟,冒死从宫中抄录出来的……是魏王,是魏王不久前对贾诩所下密令的亲批!”
吕布接过,展开一看,烛火之下,那四个用朱砂写就的字,仿佛带着血一般的温度,灼痛了他的眼睛。
“布,宜早图。”
简简单单四个字,杀机毕露!
“噗通”一声,杨俊竟双膝跪地,老泪纵横:“侯爷!下官曾助魏王修订法度,匡扶社稷,如今方知,法若失公,与苛政何异!贾诩之流操弄权柄,残害忠良,今日是七十三士,明日或许便是你我!下官恳请侯爷,莫再隐忍!趁如今朝野清流之心未冷,百姓之怨未消,登高一呼,共抗奸佞!”
吕布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晦暗不明,他沉默了许久,并未去看激动的杨俊,而是伸手,解下了腰间那枚无铭之铃,轻轻放在了书案上。
“杨大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说,它为何不响?”
杨俊一愣,完全没料到吕布会问出这样的话,茫然不解。
吕布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铃铛,它在桌面上无声地滚动了半圈,又归于沉寂。
“因为它知道,”吕布缓缓道,“有些话,不该在这个地方说出口。有些鼓,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敲响。”
杨俊瞬间怔住,他看着那枚安静的铃铛,又看看吕布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侯爷不是不知,不是不怒,而是在等。
等一个真正能够一锤定音的时刻!
与此同时,赵衢的行动已在许都的阴影中悄然展开。
南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家新开的“匿名誊抄铺”门庭若市。
铺子不卖书,只提供笔墨纸砚,供人免费誊抄一份名为《清议遗书》的册子。
那上面,赫然便是“七十三士名录”以及他们蒙冤前的部分奏章诗文。
一传十,十传百。
许都的百姓、士子争相传抄,悲愤之情弥漫全城。
甚至有人将那份名录悄悄刻在自家先人的墓碑背面,伪作祭文,以此流传。
更有甚者,一群儒生自发集资,在城隍庙前铸了一口巨大的铁钟,钟身之上,只题了三个篆字——“直言钟”。
他们当众扬言:“若朝中再有敢于直谏之士蒙冤受戮,我辈便一同撞响此钟,让这不平之鸣,响彻天地,以告鬼神!”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贾诩的屠刀,第一次在无形的民意面前,感到了迟滞。
深宫之中,曹兰抚摸着自己手中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无铭铃,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她直到此刻才彻底明白,父亲那日让她送铃,根本不是什么父女温情。
那是一个警告。
铃若不响,是她和吕布的恩典。
铃若响起,便是她和吕布的死期。
她颤抖着提起笔,想写一封信,一封劝吕布立刻逃离许都的信。
可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洇成一团绝望的黑,终究还是没能落下。
太尉府中,烛火烧到了尽头。
贾诩将最后一份与高柔商议的奏章草稿丢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所有的布置,所有的陷阱,都被吕布那该死的沉默,和那枚该死的、绝不发声的铃铛,化解于无形。
他输了这一阵。
但他,绝不会认输。
“来人。”他低声唤道。
阴影里,数名气息森然的死士如鬼魅般出现。
贾诩眼中最后一点从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赌徒般的决绝。
“明日大典,魏王晋爵,百官朝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刺杀也好,栽赃也罢,甚至是指使一个疯子冲上去辱骂他,”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而狠戾,“不论成败,必须让安西侯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口说话!”
“哪怕……只是骂出来一句,也算破局!”
窗外,月亮被浓厚的乌云彻底吞噬,狂风卷起满地残叶,在黑暗的长街上疯狂打旋。
许都城,四门落锁,全城戒严。
一队甲士护送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驶向宫城。
车内,当朝大儒董遇,须发皆白,正襟危坐。
他奉了魏王曹操的紧急诏令,连夜入宫,不为他事,只为重新修订一部关乎国体与未来的典籍——《魏宫仪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