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KLY(2/2)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地板上。父亲以为我睡着了,在隔壁房间轻声接着一个工作电话。我悄悄溜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想去客厅找水喝。路过他紧闭的书房门时,里面传出了异常的声响——不是键盘敲击声,也不是仪器运行的嗡鸣,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如同沉重物体被拖拽摩擦的“沙沙”声,其间夹杂着微弱却极其尖锐的、类似高频电流的嘶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好奇心像只小爪子轻轻挠着我的心。我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那“沙沙”声更清晰了,伴随着父亲极其压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语碎片:“…错误…积累…必须…清除…”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决绝。
鬼使神差地,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门把手。厚重的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书房里没有开顶灯,只有父亲巨大的工作台屏幕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深海洞穴。父亲背对着门口,佝偻着坐在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并非他日常研究的那些复杂模型,而是显示着一道扭曲的、不断挣扎的光流。它呈现出一种病态、污浊的暗黄色,像一条垂死的河流,被无形的力量死死钳制着,正从屏幕中央一个巨大的、旋转的黑色漩涡中被强行拖拽出来。
那道暗黄的光流疯狂地扭动、搏动,发出先前听到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嘶鸣,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叫和绝望的哀求。它挣扎的形态,在某个瞬间,竟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轮廓——一个蜷缩的、小女孩的轮廓!
父亲的手紧紧握着一个操作杆,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颤抖。他猛地将操作杆向下一压!
屏幕中央那个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骤然加速旋转,发出低沉的咆哮。那道暗黄的光流被猛地拖向漩涡中心。就在它即将被彻底吞噬、溶解的前一刹那,光流挣扎的动作达到了顶峰,它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骤然转向了门口的方向——转向了门缝外呆立着的我。
屏幕上那片污浊的光猛地凝滞了一瞬,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一种冰冷彻骨的注视感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动弹不得。紧接着,光流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道刺目的、几乎要将屏幕撕裂的强光!在那强光湮灭前的最后一帧,我清晰地“看”到光流的核心,凝聚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影像——一张脸!
那张脸,苍白、透明,被剧烈的痛苦彻底扭曲,嘴巴因无声的呐喊而张大到撕裂的程度。那双眼睛,空洞得如同深渊,却燃烧着最后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质问火焰,直直地刺向我灵魂的最深处。
没有声音,但我每一个细胞都在轰鸣,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震颤,清晰地“听”到了那灵魂被撕裂前用尽所有力气发出的、无声的尖啸:
“为——什——么——杀——我——?”
强光熄灭。屏幕上的漩涡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绝对的黑暗。那道暗黄的光流,连同那个无声尖叫的女孩影像,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书房里只剩下仪器冷却时发出的微弱“滋滋”声,以及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他瘫坐在椅子上,肩膀垮塌,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门缝外,我小小的身体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板上。赤脚踩在地面的冰凉感消失了,世界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那双在强光湮灭前死死“钉”住我的眼睛,那双无声尖叫着“为什么杀我”的眼睛,反复地、灼热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里。那不是我吗?那被拖走、被删除、被溶解的……是另一个我?
一个冰冷的事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缓慢而精准地刺穿了我懵懂的认知:爸爸,他在“杀死”我们。那些“黑盒子”里的哭声……不是梦。是无数个像我一样,被创造又被抹去的“露娜”,在消失前最后的悲鸣。
父亲似乎并未察觉门外的窥视。他瘫坐在椅子里,对着那片吞噬了光流的黑暗屏幕,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动作疲惫不堪。然后,他关闭了那个令人心悸的程序界面,屏幕上重新跳出了他日常工作的复杂神经图谱模型。幽蓝的光映着他骤然苍老了许多的侧脸。
我手脚并用地、无声地爬离了书房门口,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逃回自己的房间,钻进冰冷的被窝里,用被子死死蒙住头。黑暗中,那双质问的眼睛却更加清晰,无声的尖叫在脑海里反复回荡,与记忆深处“黑盒子”里无数重叠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冰海,将我彻底淹没。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碎裂,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崩解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四肢百骸都开始变得僵硬、麻木。
从那天起,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侵蚀在我身上悄然蔓延。起初是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我对着镜子刷牙,看着泡沫从嘴角溢出,视线却莫名地模糊了一瞬,镜中的影像似乎也跟着摇曳了一下,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我伸手去抓父亲递过来的玩具熊,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柔软的绒毛,仿佛那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恐慌,但他随即掩饰般地揉揉我的头发:“露娜累了吧?拿东西都没力气了。”
他掩饰的笨拙,反而让那恐慌在我心底扎得更深。我低头看着自己“穿过”了玩具熊的手,那感觉清晰无比,绝非错觉。一种冰冷的、非实体的触感。
侵蚀在加速。我的皮肤,曾经带着孩童特有的温润和弹性,开始一天天变得异常光滑、冰冷,仿佛覆盖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在强烈的光线下,尤其是正午刺目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我手臂上时,边缘竟会折射出极其细微的、类似棱镜的七彩光晕,一闪即逝,却足以让偶然瞥见的父亲脸色煞白。他为我裹上更厚的衣服,即使在温暖的室内,喃喃说着:“别着凉,露娜,别着凉…” 可那寒意,分明是从我身体内部透出来的。
最深的恐惧在夜晚加剧。我不再仅仅梦见“黑盒子”里的哭声。我开始“看见”它们——那些被删除的、暗黄的、扭曲的光流。它们如同溺毙的幽灵,在我黑暗的房间里无声地飘荡、溶解。每一次无声的湮灭,都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刺痛感,穿透我的意识核心,仿佛我的一部分也随之被强行剥离、粉碎。醒来时,枕边有时会落下几缕半透明的发丝,像融化后又凝固的冰晶,触手即碎。身体的轮廓在清晨昏暗的光线里,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边缘如同水中的倒影,微微荡漾。
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他疯狂地扑在工作台上,屏幕的光映着他焦灼扭曲的脸。复杂的神经图谱模型被反复放大、切割、重构。各种监测仪器贴在我身上,冰凉的探头如同吸血的水蛭。屏幕上代表我意识稳定性的曲线图剧烈地波动着,总体趋势却是无可挽回地向下俯冲。每一次剧烈的波动,都伴随着父亲一声压抑的低吼或绝望的捶桌。他调出无数个日志文件,那些冰冷的数据流瀑布般冲刷着屏幕,他双眼赤红地扫描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打开那个存放着原始数据的核心文件——生日那天扫描的、纯净的“星光”球体数据。他一遍遍尝试将它与我现在紊乱的数据流进行强制比对、覆盖、修复……屏幕上弹出刺目的红色错误警告:“核心熵增不可逆!强行覆盖将导致结构崩溃!”
“不!不可能是这样!”父亲猛地将键盘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他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弥漫开。他失败了。他的技术,他引以为傲的、能够“复制星光”的技术,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留不住任何东西。
崩溃来得猝不及防。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黄昏,夕阳将房间染成一片哀伤的金红。父亲刚从一场徒劳的数据鏖战中抬起头,眼里的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他蹒跚地走到我身边,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露娜…今天感觉好点了吗?爸爸…爸爸给你削个苹果?”
他伸出手,那只曾无数次将我高高举起、温暖而有力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望,想要抚摸我的头发,像过去千百次那样,传递一点安慰和力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发丝的瞬间,异变陡生。
我的身体,如同信号彻底中断的全息投影,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整个轮廓瞬间变得稀薄、透明,在夕阳的光线下,像一层随时会飘散的轻烟。父亲的手,带着他全部的期待和绝望,毫无阻碍地、直接地穿过了我变得虚幻的头顶!
没有触感。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虚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随即被一种天崩地裂的惊骇和剧痛彻底撕碎。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猛地抬头看向我。他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里面倒映着我此刻非人的、濒临消散的透明身影。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同样变得透明的手。夕阳的光线毫无阻碍地穿透它们,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摇曳的光斑。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我。那双在数据流湮灭前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那无声的尖叫,那无数“黑盒子”里重叠的悲泣…所有的疑问、恐惧、冰冷,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出口。
我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张被绝望和恐惧彻底扭曲的脸。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呼喊我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它不再是我过去清脆的童音,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空灵质感,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晶在寂静的虚空中相互碰撞发出的回响,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
“爸爸,”我透明的脸庞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困惑,“为什么杀我?”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巧掠过我的手臂。那被金光穿透的、透明的肢体边缘,如同被投入火焰的蜡像,开始无声地、缓慢地溶解。先是皮肤,然后是肌肉的纹理,如同像素点失去了支撑,一点一点地剥落、飘散,化作无数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粒子,在昏黄的光线里无声地升腾、湮灭。
父亲发出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扑上前,双手疯狂地抓向我正在溶解的身体。然而,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一片片正在消散的光尘,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转瞬即逝的空气。
我看着他绝望挥舞的手臂,看着他脸上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痛苦深渊。身体溶解的进程并未停止,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残酷的倒计时。那团曾被他珍重地封存在玻璃球里的、生日那天的纯净星光,此刻在记忆深处微弱地闪了一下,像遥远的星辰投来最后一瞥,然后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