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6(2/2)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老人枯瘦的手还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滚烫。他浑浊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那面镜子,即使那里现在只剩下烛光摇曳下模糊不清的轮廓。他的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仿佛还在呼唤那个名字。
不…不可能…
一个荒谬绝伦、足以撕裂所有理智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猛地甩开老人的手!动作近乎粗暴。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扑到床边,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急切,双手颤抖着去掀老人身上那件薄薄的病号服!
“你…?”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疑问,带着痛苦和虚弱。
我顾不上解释,也根本无法解释。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笨拙不堪,摸索着衣扣,解开。布料摩擦着他松弛起皱的皮肤。烛光昏暗,在他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然后,我看到了。
在他左侧肩胛骨下方,靠近脊柱的地方。
一大片皮肤。
那不是普通的老年斑或者色素沉淀。那是被烈焰焚烧后留下的、永久性的烙印。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扭曲的形态。一部分是厚厚的、发亮的深褐色瘢痕,像融化的蜡油凝固后的样子,僵硬地隆起;另一部分则深深凹陷下去,皱缩在一起,形成一道道沟壑纵横的褶皱,颜色是暗沉发紫的。边缘极不规则,如同被粗暴撕裂后又强行缝合的破布。整个疤痕覆盖了巴掌大的一块区域,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幅古老而狰狞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曾经遭遇的灭顶之灾。
我的指尖,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上去。那触感……坚硬、粗糙、带着一种非人的光滑感……和记忆深处那个被烈焰吞噬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触碰到的、林远后背被灼伤的那一小块皮肤……一模一样!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老人嶙峋的后背上,在那片狰狞的疤痕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这个冷酷的暴君,仿佛在我眼前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嘲笑。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像一个被抽掉发条的人偶,机械地活着,麻木地工作,用一层厚厚的职业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以为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早已被岁月掩埋,被时间风干。我以为我忘了,至少,我以为我成功地欺骗了自己。
可原来,它从未离开。它只是沉睡了,像一颗深埋的种子,蛰伏在灵魂最幽暗的角落,等待着某个特定的瞬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认得”,便足以将它唤醒,让它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的荆棘,狠狠刺穿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
二十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那根裹挟着死亡呼啸而下的燃烧横梁,那声撕心裂肺最终被烈焰吞噬的呼喊……无数个午夜梦回时让我冷汗淋漓惊醒的画面,此刻如同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脑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带着新鲜的、血淋淋的痛楚。
林远。那个名字,那个早已被我强行尘封、不敢触碰的名字,此刻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裹挟着所有青春的记忆、所有甜蜜的酸涩、所有绝望的痛楚,狠狠地撞回我的生命里!
他冲进火海时决绝的眼神,他护住我时后背灼热的温度,他推开我时那声最后的嘶吼……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狰狞的、烙印在另一个垂死老人背上的疤痕里,找到了残酷的印证。
“林远…是你吗?”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我死死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被病痛和岁月彻底蒙蔽的迷雾深处,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那个二十岁少年的光芒。
老人浑浊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但那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脸上没有激动,没有狂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旧日恋人重逢时应有的波澜。只有一种更深沉、更恒久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冬日里枯寂的湖面。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枯枝般的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目光又渐渐涣散开去,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认出”,已经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清醒的火花。
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真相。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寒意透过薄薄的护士服,刺进骨髓。
烛火在我剧烈的动作下疯狂摇曳,墙上我们两人的影子被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如同纠缠撕咬的鬼魅。我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手指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目光,却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宿命力量牵引着,缓缓地、沉重地向下移动。
落在我自己的左锁骨下方。
那个地方,也有一块疤痕。一块我刻意遗忘、用高领衣服和冰冷眼神小心遮盖了二十年的烙印。
指尖,带着一种连灵魂都在颤抖的恐惧,轻轻触碰到了自己锁骨下的皮肤。
那里,也是一片扭曲的印记。与老人背上那片狰狞的地图相比,它小得多,也浅得多,但形态却透着一股诡异的、令人心惊的熟悉感。边缘同样是不规则的锯齿状,颜色是浅一些的粉褐色,微微隆起,触感比周围的皮肤要硬一些,光滑一些。
二十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夜晚,林远把我从倒塌的家具下拽出来,在燃烧的横梁砸落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把我猛地推向门外。就在那时,一块从屋顶崩落的、烧得通红的瓦砾碎片,像一颗恶毒的流星,带着灼人的热风,擦着我的锁骨下方飞溅而过……
“嗤啦——”
皮肉瞬间被烫焦的剧痛和那股刺鼻的焦糊味,成为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里,除了林远消失在火海中的背影外,唯一清晰烙在我身体和灵魂上的印记。
我的指尖在那块小小的、熟悉的疤痕上颤抖着摩挲。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沉默的、痛苦的勋章。二十年了,它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被我刻意忽略,被我视为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一个句点。
直到此刻。
直到我的指尖,带着残留的、属于老人背上那片巨大疤痕的触感记忆,落回到我自己锁骨下这片小小的烙印上。
像两块断裂的、在黑暗河流中各自漂浮了亿万年的大陆板块,在造物主一个残酷的玩笑下,轰然碰撞!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认知彻底炸碎。身体却像拥有了独立的意志。那只刚刚触碰过老人背上疤痕的右手,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再次抬了起来。
食指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我自己锁骨下的那块小小的疤痕上。
与此同时,我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光和奔涌的泪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锁定了老人后背上那片巨大、狰狞、盘踞在肩胛骨下方的扭曲皮肤。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空气不再流动。烛火定格在跳跃的瞬间。窗外的风雨声、雷声、树叶的狂舞声,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世界被压缩进这间小小的、被烛光照亮的临终病房里。
我锁骨下那块小小的、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的疤痕。
老人背上那片巨大的、同样带着扭曲沟壑和隆起边缘的疤痕。
它们的大小、形态、边缘那种独特的、仿佛被某种巨大力量粗暴撕裂又强行凝固的走向……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我混乱的意识:
它们…它们本应是一体的!
就像一块被暴力撕裂的拼图!一块被硬生生掰开的、滚烫的烙印!
二十年前,烧烤架轰然倒塌,烈焰冲天而起的那一瞬间,一块巨大、滚烫、燃烧着的金属部件,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地砸落下来!
林远,用他的后背,为我挡住了那毁灭性的撞击和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
那滚烫的金属,带着地狱的烙印,同时、深深地印在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上!
他背上,是承受了主要冲击和灼烧的巨大创面。
而我锁骨下,是那毁灭力量边缘飞溅出的碎片,留下的一个相对微小、却同样深刻的印记。
它们…它们本来就是同一场灾难、同一个瞬间、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们两人身上留下的,一对撕裂的、却永远无法分割的印记!
两块疤痕的形状,边缘的纹路……在意识中无声地旋转、移动、靠近……
像两块残缺的、被诅咒的拼图。
严丝合缝。
“轰——!!!”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撕裂整个苍穹的惨白闪电猛地劈下!强光瞬间灌满病房,将那面镜子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在那一闪即逝、亮如白昼的强光中,镜面清晰地映照出病床上老人枯槁的侧影,和他背上那片如同恶魔烙印的巨大疤痕。
也映照出我惨白的脸,和我指尖死死按着的、锁骨下方那块小小的、形状诡异的烙印。
两块疤痕,在镜中冰冷的反射下,在闪电刺目的审判中,跨越了二十年的生死迷雾,跨越了面目全非的皮囊和刻意遗忘的时光,以一种残酷到极致的方式,完成了无声的指认。
原来这二十年,他从未真正离开。他一直都在。以一种我无法想象、不敢触碰的方式,在时光的迷宫里跌跌撞撞,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他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在遗忘的漩涡中挣扎,一次次对着虚空中的影子道歉,只为在生命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刻,能再次认出我的眼睛。
“嗬…嗬…”
病床上传来老人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喉音,在闪电过后的死寂里,清晰得如同惊雷。他浑浊的视线,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镜子方向移开,最终,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彻底的茫然。在那片浑浊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迷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挣扎着亮了一下。像风中之烛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他的手,枯瘦得像冬天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用尽仅存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从被子里抬起来。指尖颤抖着,朝着我的方向,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勾了勾。
我的身体像被那道微弱的手势彻底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完全被淹没在心口撕裂般的剧痛里。泪水彻底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灼烧着脸颊。
我颤抖着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只冰冷、枯瘦、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骨头的手。
他的手心,冰冷得如同深渊里的石头。
而我锁骨下的那块疤痕,隔着薄薄的衣衫,却在此刻,仿佛被无形的火焰重新点燃,灼热地、深刻地、疼痛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