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枰弈山河（2/2）
棋至中盘，局势愈发焦灼复杂。王悦之苦心经营的一条关乎近半壁江山的“大龙”，已然被山阴先生那看似无意、实则步步蕴含天地至理的白棋，隐隐包围了起来，虽然凭借几个精妙的眼位尚未完全断绝生机，但出路已被封堵得七七八八，形势岌岌可危，如同龙困浅滩，呼吸维艰。他凝神长考，眉头紧锁，手指间捻着的那枚冰凉黑子，此刻感觉重若千钧，如同承载着整条大龙的生死存亡，迟迟无法落下。脑海中飞速演算的所有突围路线，无论看似多么精妙，最终似乎都被那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天势”所预先封锁，仿若撞上了一张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的天罗地网。
就在他心神耗损，苦思冥想，几乎要在这浩瀚的“天地”压力下耗尽所有心力之际，一直沉默落子的山阴先生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平淡，反而带着一种悠远空旷的意味，仿若从亘古的星空中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回音：“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小友，何不……顺势而为？”
这正是《淮南子·天文训》中，描述上古天地巨变、奠定后世格局的核心名言！
王悦之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稳坐如山的老者。只见山阴先生目光深邃如同夜空，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深长的神色看着他，那眼神幽幽，其间之意似在说：“道理，早已写在书里，就看你能不能领悟，敢不敢用了。”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王悦之猛地再次低头，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死死钉在棋盘上那条被重重围困、看似已入绝境的“大龙”之上。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如何“突围”，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如何在这“天地”的围剿中“求生”，思维始终局限在对抗与挣扎之中，却从未跳出局外，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顺势”！如同那不满东南的大地，接纳百川归海；如同那倾侧西北的天空，任由星辰移转！
刹那间，一道前所未有的灵光，如同划破黑暗夜空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与桎梏！他不再执着于在龙身内部苦苦做出眼位求活，也不再试图从包围圈的缝隙中艰难穿出，而是毅然决然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明悟，将手中那枚捻了许久、几乎要被汗水浸透的黑子，“啪”的一声清脆鸣响，落在了远离主战场、一个位于棋盘最外围、看似毫无关联、甚至像是主动“送死”的偏远星位之上！
这一子落下，其意不在求生，不在争地，而在于“引”！如同天外陨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局部的所有纠缠与得失，却以一种近乎牺牲的姿态，瞬间改变了整个棋盘宏观的“气流”与“地势”！原本因为主战场激烈绞杀而显得有些凝滞、板结的棋局，也似被这一记“天外飞仙”注入了全新的活力与变数，整个棋盘的“气”为之豁然贯通！那条看似已被困死、奄奄一息的大龙，虽然局部眼位依旧不全，形势依然危险，但其无形的“气脉”，却因这一远隔千山万水的棋子之“引”，而变得骤然悠长、灵动起来，与棋盘另一端、乃至整个外部世界，产生了新的、玄妙不可言的生机联系！如同地底暗流，终于寻到了通往大海的出口！
“好！好一个‘星陨天外，引气归渊’！弃子争先，不拘一格！妙！”山阴先生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动容之色，他忍不住抚掌轻轻一击，发出赞叹，那双老眼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不执着于一城一池之得失，不固守于一时一地之成败，而能着眼于全局气象之流转，天地大势之走向！小友于此道，悟性之佳，心性之灵，实属非凡！老夫这一夜，没有白等！”
山阴先生并未趁势继续穷追猛打，将那露出破绽的大龙彻底屠戮，而是随之落下了一子，这一子却非杀招，而是轻轻补强了自身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薄弱环节，倒像是一位宽厚的师长，默许了弟子这石破天惊的一手，给予了那条凭借“顺势”而获得新生机的大龙宝贵的喘息之机，也让整个棋局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宏大深远的较量层面。
棋局继续在摇曳的灯下进行，但车厢内的氛围已然与之前截然不同。王悦之彻底放下了所有的胜负之心与得失之念，完全沉浸在了以这方寸棋盘推演浩瀚天地、感悟周天星象运行的玄妙境界之中。他此刻落下的每一子，都带着对《天文训》全新的、活生生的理解，都蕴含着对天地自然之道的深切体悟，不仅仅是围棋的技艺，更是一种精神的修行与智慧的碰撞。
山阴先生则如同一位隐于云雾深处的引导者，时而落子如九天之上斩落的天刀，犀利地斩断王悦之思路中残留的迷惘与执着；时而又如化育万物的春风细雨，悄然点化，引导着他的感悟走向更幽深、更精微的境地。
这一局棋，直下到窗外夜色褪尽，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透过车帘缝隙渗入车厢，也未能终局。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交错纠缠，如同夜空与黎明之光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和谐的、蕴含着无穷可能性的平衡，仿若天地初开，阴阳未判时的混沌状态。
王悦之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只觉一夜未眠，非但毫无疲惫困倦之感，反而神清气爽，灵台一片澄澈空明，神识饱满欲溢，体内《黄庭》真气自然而然地加速流转，圆融通畅，对周遭天地气机的细微感应，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敏锐层次。这一夜看似手谈，实则神游天地所得的感悟与提升，其价值，竟堪比他数月甚至数年的静修苦读！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站起身，对着依旧安坐的山阴先生，郑重其事地深深揖了一礼，语气诚挚而充满敬意：“多谢先生一夜指点，拨云见日！晚生……受益无穷，终身难忘！”
山阴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动作从容地开始收拾那奇特的星盘与玉子，将它们重新归入紫檀木盒，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棋道不过微末小技，充其量不过是窥探天地至理的一扇小窗，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罢了。小友能由此及彼，举一反三，悟通其中妙理，是你自身的机缘与造化，老夫不过顺势推了一把。前路漫漫，道阻且长，望小友……好自为之。”
就在这时，一直平稳前行的马车缓缓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车帘外，传来阿竹那依旧平稳无波的声音：“先生，公子，我们已出山区，前方已是平原地界，遥望可见，距离泰山……不远了。”
王悦之闻言，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掀开车厢侧面的布帘。顿时，一片开阔的视野映入眼帘。只见晨光熹微，如同金色的薄纱，轻柔地铺展在辽阔无垠的平原之上，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座雄伟巍峨、气势磅礴的巨型山岳轮廓，已然在淡蓝色的天幕下清晰可见，如同沉睡的远古巨神，散发着苍茫、厚重、令人心生敬畏的气息。
泰山，就在前方。
而经过这一夜如同星罗棋布、神游太虚般的“手谈”洗礼，王悦之的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再次望向那座被誉为五岳之尊的圣山，眼中少了几分最初的迷茫与隐隐的畏惧，多了几分历经感悟后的沉静、洞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在他此刻的眼中，那不再仅仅是一座承载着无数传说与帝王封禅历史的雄伟山岳，而是天地这张无边无际、玄奥莫测的大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元”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