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枰弈山河(1/2)
马车在浓重的夜色中疾驰,车轮滚过崎岖山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将那座吞噬了四条性命、弥漫着血腥与机关杀气的破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的黑暗里,仿佛那只是一场短暂而惊悚的噩梦。王悦之靠坐在依旧颠簸的车厢内,身体随着马车摇晃,心神却久久无法归于平静。山阴先生那看似随意后退、脚跟精准落下的一踏,瞬间引动地底机括、翻板陷坑、铁网劲弩齐发的骇人画面,如同烙印般,反复在他脑海中清晰地闪现,每一个细节都令人脊背生寒。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其身份背景愈发显得云山雾罩,难以揣度,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奇诡莫测,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寻常博学老者应有的范畴。
车厢内寂静了许久,只有车轴转动与马蹄踏地的声音。王悦之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头那翻腾不休的惊疑与好奇,他微微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目光试探地望向对面那仿佛已然入睡的老者,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先生……竟对如此精妙绝伦、杀机暗藏的古老机关之术,也有这般深厚的造诣?”
山阴先生眼帘未抬,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司空渺痴迷棋道,亦醉心机关,常言‘棋局如阵,机关如弈’。他那‘弈邀山灵’之局,岂会无备?况且他那区区机关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难得诸葛…咳咳,难得前辈高人之万一!老夫不过是恰好看过几卷前人笔记,知其些许癖好,顺势而为罢了。”
王悦之听得分明,山阴先生言语之间,对那位传奇人物司空渺的机关术竟颇有不屑之意,而且话到关键处似乎有所隐晦,将一个称呼咽了回去,心下更是好奇如猫抓。但他更知道,能如此轻描淡写、分毫不差地触发一座沉寂了恐怕不下百年的古老机关,绝非凡看几卷笔记就能做到,这需要对机关原理、力学结构乃至布置者心性都有着极深的洞察。他识趣地不再于这个明显被敷衍的话题上纠缠,转而顺着对方提及的司空渺叹道:“棋局如阵,机关如弈……这位司空前辈,当真是位旷世奇人。只可惜,晚生缘悭一面,未能亲眼见得他当年在此幽谷之中,布下棋局,欲邀那缥缈山灵对弈的盛景,想来定是风姿绝世。”
山阴先生闻言,终于缓缓掀开了眼睑,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在昏暗中竟闪过一丝奇异而明亮的光彩,如同夜星乍现:“山灵精魅,本就虚无缥缈,存乎一心,岂是凡夫俗子设下一局棋便能轻易邀动的?不过是痴人说梦,聊以自慰罢了。但其人以山川大地为棋枰,以周天星辰为棋谱的这份胸襟气魄,这份近乎狂妄的执着,倒是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遐想与追思。”他的目光转向王悦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与兴趣,“小友既然对弈道亦颇有涉猎,眼下长夜漫漫,枯坐无聊,难免滋生困意。不若……你我便借此夜色,手谈一局如何?也算不负司空渺在此地留下的这点棋缘。”
他说着,竟真的俯身,从座位旁那个看似朴实无华、用来存放杂物的藤编箱笼里,取出了一个扁平的、色泽暗沉、纹理细腻的紫檀木长盒。木盒开启,并无寻常棋具的棋盘,而是先露出了两袋以不知名丝线织就的锦囊。解开锦囊束口,倒出一黑一白两色玉质棋子,棋子触手温润异常,光泽内敛深沉,黑子如墨玉凝渊,白子如羊脂初雪,显然绝非凡俗之物。更令人称奇的是那棋盘,非是画在纸帛或刻于木枰之上,而是一块展开后约二尺见方的深蓝色鲛绡,质地柔韧异常,隐隐有流光浮动。鲛绡之上,以极细的银线绣出纵横十九道的经纬网格,而那网格之外的深蓝底色上,还以更细微的银丝,零星点缀绣着些星辰图案,或聚或散,或明或暗,看上去,更像是一幅微缩了的、充满玄奥意味的周天星图!
王悦之自幼长于琅琊王氏这等累世高门,家学渊源,琴棋书画乃是子弟必修之艺,他于棋道一途虽不敢自称国手,却也下过苦功,造诣颇为不俗,等闲高手难堪敌手。此刻见山阴先生竟有雅兴在这奔逃途中、颠簸车内对弈,他自然点头应允,同时也被这前所未见的奇特星图棋盘深深吸引,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两人便在这颠簸不定、仅有车壁一盏小小防风雨油灯提供昏黄光芒的车厢内,将那块奇特的鲛绡星盘小心翼翼地铺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各自执定黑白玉子,开始了这趟夜奔途中的手谈。
初时几十手,王悦之尚能凭借深厚的功底与缜密的算路从容应对,落子轻快而果断,试图以家传的、讲究根基稳固、步步为营的稳健棋风先稳住基本盘,再图进取。然而山阴先生的棋路却与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迥然不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奇诡。他并不刻意去争夺边角那些看似实惠的实地,也不急于在中腹构筑庞大的势力模样,他的白子看似随心所欲,甚至有些散乱无章,如同天女散花般,疏疏落落地散布在棋盘的各处,有些落子的位置更是看似毫无道理,如同无关紧要的闲棋冷着,与当前局部的争夺毫无关联。
王悦之微微蹙起眉头,指间捻着一枚光滑微凉的黑子,心中暗自忖度:“先生这棋风……未免太过松散写意,是故意相让,示敌以弱?还是另藏玄机?”他决定不再观望,瞅准对方一片看似薄弱的、棋子间隔稀疏的区域,投下一子,意图侵入,试探虚实,搅乱局面。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的黑子如同尖刀般试图切入或对某些孤立的白色棋子形成绞杀之势时,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泥沼之中。那些看似各自为战、互不关联的白色棋子,在关键时刻,彼此间竟隐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遥相呼应的气机联系,隐隐然形成了一种浑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他的攻击如同蓄力许久的重拳,却打在了空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打在了一种柔韧而广袤的“气墙”之上,无处着力,徒耗气力,反而使得自家原本顺畅的棋形,被那无形的势隐隐牵制,变得滞重起来,运转不灵。
马车依旧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厢摇晃,固定在车壁的那盏小小油灯,光芒也随之摇曳不定,将对面山阴先生平静的面容和自已凝神的侧影,投在晃动的车壁上,扭曲变幻,如同上演着一出沉默的皮影戏。棋盘上的局势,也在这光影摇曳中,变得愈发微妙难测,气机纠缠,仿若云雾缭绕的山峦。
王悦之的额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只觉自已此刻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坐在对面的棋手,而是在与整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对弈!与脚下那苍茫厚重的大地对弈!山阴先生那看似随意落下的每一枚白子,都仿佛不是落在纵横十九道的网格上,而是落在了那深邃宇宙的某一处特定星位,落在了广袤大地的某一处关键龙脉节点之上!那不再是围棋的争夺,而是一种对天地格局的模拟与演绎!
他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了自幼熟读、却始终觉得艰深晦涩的《淮南子·天文训》中的篇章:“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 又有:“北斗之神有雌雄,十一月始建于子,月从一辰,雄左行,雌右行……”
那些原本只存在于竹简帛书之上、枯燥艰深的星象运行、天地构成的理论,此刻在与眼前这奇特星盘棋局的相互印证下,竟变得无比鲜活、生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开始尝试运用《天文训》中阐述的宇宙观来解读这方寸棋盘:天元之位,如同北极紫微,居中调控,是为中枢;四方星位,如同周天列宿,各司其职;边角之地,如同四方大地,承载万物;棋路纵横,如同黄道赤道,轨迹运行;棋子之气,如同阴阳二气,流转不息,化生万物……
他的落子,不再仅仅局限于眼前的局部厮杀、实地争夺,开始尝试着去呼应脑海中那幅宏大星图的运转轨迹,去揣摩脚下大地那无形脉络的走向。他试探性地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对应“紫微垣”大致区域的星位附近,以期稳固中枢;另一子则悄然布局,暗合东方“青龙”七宿那蜿蜒升腾的走向,欲借其势。
山阴先生一直平淡无波的面容上,首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轻“咦”一声,虽然极其短暂,但王悦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浑浊老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之色。然而,山阴先生的落子依旧保持着那看似散漫无章的风格,如同信手拈来,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点在王悦之黑棋气机流转、意图转换的紧要节点之上。那一子落下,既不激烈攻杀,也不保守防御,却如同定住风水的“镇龙钉”,又似引导海上潮汐的皎洁明月,轻轻一拨,便让王悦之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星势”或“地脉”之气,为之偏移、涣散,或者被引导向另一个方向。
王悦之越下越是心惊,额上的汗水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同时,他也越下越是沉醉,心神完全沉浸在了这种以棋局推演天地、感悟星象运行的玄妙境界之中。隐约玄妙之间,他触摸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豁然开朗的全新境界——棋道,乃至他所修习的《黄庭》之道,竟与这浩瀚宇宙的运行规律、天地构成之道,有着如此深刻而奇妙的暗合!《黄庭经》讲究修炼自身内景,调和五脏元气,乃是微观层面的“体内天地”;而这星盘对弈,推演格局气象,却是宏观层面的“身外宇宙”!内外相应,天人合一,莫非便是此理?
他的神识,在这奇诡棋局的不断牵引与磨砺下,也好似挣脱了肉身的束缚,不断地向上拔升,再拔升……恍惚间,他的神魂如同出窍般脱离了这颠簸狭窄的车厢,悬浮于九天之上,冷眼俯瞰着下方那纵横十九道线条构成的“微缩大地”,看着那黑白两色的玉质棋子,便如阴阳二气所化的精灵,在不断交汇、碰撞、纠缠、化生的过程中,演绎着宇宙间生灭循环、无穷无尽的变化奥妙。他对《天文训》中那些原本艰涩字句的理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深着、贯通着,许多原本如同隔着磨砂琉璃般模糊的关窍之处,此刻豁然开朗,清晰无比!
然而,山阴先生的棋力,实在如同汪洋大海,深不可测。无论王悦之如何殚精竭虑,如何妙悟连连,如何将新得的感悟应用于棋盘,对方的白棋始终如同那覆盖一切的浩瀚苍穹,深不见底,广袤无垠,包容万物。他的黑棋虽偶有灵光乍现的妙手,能在局部激起一片绚烂的涟漪,甚至暂时夺回些许主动,却始终如同溪流难以撼动大海,无法真正动摇对方那看似松散、实则根基于整个“天地”的雄厚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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