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湖畔的插曲(2/2)
“那是艾莎学派!是格罗腾迪克陛下!德利涅陛下!你……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娃娃!你才读了几本书?你才摸到数学的皮毛几年?!你……你竟然敢……敢去批判他们的道路?!说他们‘傲慢’?‘封闭’?!”
“学派的路,是黎曼陛下、艾莎陛下、希尔伯特陛下、塞尔伯格陛下……一代代顶尖的天才,用了一百多年时间,一步步探索、验证、走出来的!那是经过无数艰难考验的通天大道!你……你凭什么?!啊?!凭你看了几篇布斯的手稿?就敢质疑整个学派的战略方向?!”
陈景润越说越气,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了手,作势就要朝着赵小慧的胳膊拍下去!那动作,像极了旧式私塾里被顽劣学生气昏头的先生,要动用戒尺的模样!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数学家,而是一个被晚辈极其荒谬、极其危险的行径彻底激怒的、传统的、严苛的师长!
赵小慧被陈景润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扬手的动作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缩起脖子,像只受惊的兔子,等待那预料中的“惩戒”落下。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无比的后悔,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捅了马蜂窝,惹得一向温和的陈先生发了这么大的火。
然而,陈景润那只高高扬起、蓄满了力道的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却最终没有真的落下去。他看着赵小慧那吓得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一副引颈就戮的可怜模样,再看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年轻的脸庞,心中那滔天的怒火,竟奇迹般地、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般,迅速熄灭了,转而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是后怕,是心疼,是无奈,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近乎荒谬的……啼笑皆非?
这丫头……这胆子……也忒大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这已经不是牛犊了,这简直是刚学会飞的小麻雀,就敢去啄凤凰的羽毛!
他长长地、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吐出了一口浊气。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颓然地后退半步,靠在旁边一棵挂满冰雪的老柳树干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雪花从树枝上簌簌落下,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肩头。
“你呀……你呀……”陈景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差点就……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往下想那可怕的后果。若是学派因此震怒,迁怒于整个中国数学界……那后果,不堪设想!
赵小慧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看到陈景润并没有打下来,而是靠在树上,一脸痛心疾首、后怕不已的模样,她心中的恐惧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愧疚与自责。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后悔、真的害怕了。
“陈先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哭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当时……当时就是……就是觉得布斯的工作被埋没了……脑子一热……就……就说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德利涅陛下他们……没……没怪我……还……还让我整理布斯的稿子……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到“德利涅陛下没怪罪”,反而“委以重任”,陈景润再次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赵小慧,仔细品味着这句话。学派……竟然没有追究?反而……肯定了她的工作价值?
这一刻,陈景润心中五味杂陈。他一方面余怒未消,觉得这丫头实在太鲁莽、太不知轻重。但另一方面,学派那超乎想象的宽容与大度,又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与自愧不如。那是一种怎样的胸襟与气度?那是一种真正立于学术之巅、俯瞰众生、只问真理、不计较冒犯的“神性” 啊!
他再看看眼前这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年轻后辈,想起她在史学上的天赋与勤奋,想起她冒着“大不韪”也要为被遗忘的学术价值发声的那点“傻气”与“勇气”(尽管这勇气用错了地方),心中那点剩余的怒气,也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怜爱所取代。
“好了好了,别哭了!”陈景润板起脸,但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式的粗声粗气,“哭有什么用?知道错了就好!下次……不!没有下次!把你的聪明劲儿,都给我用到正地方上去!好好把布斯先生的东西整理出来,将功补过!要是再敢这么……这么‘愣头青’,我……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虽然说得严厉,但那句“将功补过”,等于是变相认可了学派对她的“惩罚”安排,也默认了此事就此翻篇。
赵小慧如蒙大赦,赶紧抹了把眼泪,用力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保证:“嗯!嗯!陈先生,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您丢脸!绝不再惹祸了!”
陈景润看着她这副又可怜又认真的样子,终究是心软了。他摇了摇头,嘴角 几不可察地 微微抽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又强行忍住,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伸出手,不是打,而是 轻轻拍了拍赵小慧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却充满了长辈的关怀。
“雪地里冷,别站久了,赶紧回去吧。”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王宇呢?没跟你一起?”
“他……他在家做饭呢。”赵小慧小声回答,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嗯,快回去吧。”陈景润挥挥手,示意她先走。
看着赵小慧如释重负、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地小径的尽头,陈景润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湖面的冰反射着越来越亮的晨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鸡飞狗跳的“湖畔插曲”,虽然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这冰雪琉璃的世界,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而学派那超越凡俗的回应,更让他对那条“零点的未尽之路”,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信心与感慨。
也许,数学的未来,既需要像自己这样谨小慎微、埋头修路的匠人,也需要像赵小慧这样偶尔“无法无天”、敢去敲打神域大门的“莽撞”后生吧? 他心中默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