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梦的串联(2/2)
她知道这是谁——即使从未见过,即使只看背影。
“先祖……”她轻声唤道。
那女子没有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工作。
唐雨走近,看见工作台上摊着一张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设计图,图上画的是一架前所未见的机关鸢:
它有着流畅的弧形翅膀,核心处是一个多层的银铃宝石阵列,中央留出一个奇特的空腔。
正是唐雨自己正在研制的“御风”的核心设计。
“这……”唐雨震惊地看着那图纸,每一个细节都和她这些天苦思冥想后画出的方案一模一样。
这时,工作坊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唐雨猛地转头,看见了一个白发少年。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白发松松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走到唐小棠身后,安静地看着她工作,没有打扰。
唐小棠似乎感觉到了,手中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嗯。”白发少年应了一声,“又在熬夜?”
“想到一个新点子,睡不着。”唐小棠放下手中的工具,终于转过身来。
唐雨看清了她的脸——和家族画像上一样,清秀灵动,可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里,却蒙着一层深重的阴霾。
“又在想那件事?”白发少年问。
唐小棠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总觉得……我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每次做梦,都梦见一个白发背影,站在很高的地方,回头对我笑……可我一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抬起头,看向少年:“你说,那会不会是你?”
少年笑了,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许吧。”
“可如果是你,为什么我会忘了你?”
唐小棠的声音里带着痛苦,“我应该……应该记得你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重要到……重要到我无法承受忘记,可我还是忘了。”
少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忘了也好。有些事,不记得反而是福气。”
“可我想记得!”
唐小棠忽然激动起来,“哪怕那是痛苦的事,我也想记得!因为那一定……一定是我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部分!”
少年看着她,银灰色的眼睛里涌动着唐雨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他说:“小棠,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无名’的故事。”
工作坊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隐约风声。
少年开始讲述。他没有说具体的人名、地名,只讲了一个少年如何一次次尝试拯救世界,一次次失败,最后选择了一条最决绝的路——抹去自己的存在,让世界真正自由。
唐雨听得浑身颤抖。
她终于明白了手札上那些支离破碎的字句,明白了先祖晚年的异常,明白了那句反复书写的“无名”意味着什么。
故事讲完时,唐小棠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少年……”她哽咽着,“就是你对不对?你就是那个‘无名’?”
少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微笑着看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小棠抓住他的衣袖,“为什么连名字都不留下?为什么让我们……连怀念你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少年轻声说,“被怀念,也是一种束缚。我希望你们自由,完完全全的自由——包括自由地忘记。”
他顿了顿,看向工作台上那张设计图:“就像这个设计。你卡在核心的‘空腔’上,对不对?”
唐小棠愣了愣,点头。
“你觉得‘空’是缺失,是遗憾。”
少年说,“可有时候,‘空’才是关键。就像最好的琴,琴箱必须是空的,才能共鸣出最美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在设计图中央的空腔处轻轻一点。
“这里不是‘无’,是‘待填满’。不是‘结束’,是‘开始’。”
唐小棠呆呆地看着图纸,又看看少年,眼中渐渐亮起光芒。
“我好像……明白了。”她喃喃道。
少年笑了,那笑容终于有了释然的味道。
“那就好。”他说,“这样就好。”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唐小棠想要抓住他,手却穿过了虚影。
“等等!”她喊道,“至少……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在彻底消散前,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
唐雨努力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
但唐小棠听见了。
她愣在原地,泪水止不住地流,脸上却露出了三年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悲伤,有释怀,有终于得到答案的安宁。
“原来……是这个名字。”她轻声说,“真好听。”
梦到这里,碎了。
唐雨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趴在密室的案上,脸上满是冰凉的泪痕。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先祖手札,忽然发现,最后一页那些狂乱的“无名”字迹下,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极淡的、娟秀的小字:
“风过银铃哑,犹闻少年笑。此去无归期,天涯共月照。”
那是唐小棠的笔迹,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下。
唐雨看着那行诗,又想起梦中少年最后的口型。
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名字。
不是“云逸尘”——那个名字已经被彻底抹去。
而是另一个名字,一个只存在于唐小棠心中,连历史都无法剥夺的、私密的称呼。
一个足以让一个人在无尽的遗忘中,依然感到温暖的称呼。
唐雨将手札紧紧抱在胸前,泪水再次涌出。
但这一次,是释然的泪。
她知道,先祖终于放下了。
那个困扰她一生的谜,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背影,终于在这一夜,给了她最后的答案。
而她,唐雨,也将带着这份答案,继续先祖未竟的梦——让机关鸟真正御风而起,让唐门的技艺,翱翔在那个人用生命换来的、自由的天空下。
窗外,月光如洗。
唐家堡的钟楼传来三更的钟声,悠长,安宁。
西域,大昭寺,藏经阁顶层。
这里供奉着三枚高僧舍利,居中那枚灰白色、看似平平无奇的,便是当年李寒沙兵解后所留。
三年来,它一直安静地躺在佛龛中,除了偶尔有微光流转,再无异常。
今夜守夜的,是年轻僧人慧明。
他照例在子时来做晚课,对着三枚舍利念诵《金刚经》。
念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时,他忽然顿住了。
因为居中那枚灰白色的舍利,正在发光。
不是强烈的光芒,而是一种柔和的、银月般的清辉。
那光起初很淡,渐渐明亮起来,将整个佛龛映得一片皎洁。
慧明惊呆了,连忙跪下,以为是高僧显灵。
但接下来发生的,超出了他的理解。
舍利的光芒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虚影。
那是一个僧人的轮廓,盘膝而坐,双手合十。
虚影很淡,看不清面容,可慧明却能感受到那虚影中透出的、无比庄严慈悲的气息。
是寒沙大师!
慧明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磕头。
可那虚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朝东方。
然后,慧明看见,虚影的面前,也浮现出了另一个影子。
一个白发少年的影子。
两个影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慧明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那白发少年的影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对僧人说什么。
僧人的影子则微微颔首,合十的双手稍稍收紧。
没有声音,可慧明却莫名地“听”懂了。
那是一场关于“有”与“无”、“执”与“放”、“名”与“实”的辩论。
白发少年在问:如果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僧人在答:名是虚妄,相是虚妄,唯有渡人之心,真实不虚。
少年又问:如果被渡的人,连渡者是谁都不知道呢?
僧人答: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雨润万物,何曾问过花草是否记得云的模样?
少年沉默了。
良久,他笑了。
那笑容透过虚影传递出来,温暖,释然,仿佛终于解开了一个百年的心结。
他站起身,对着僧人深深一揖。
僧人也起身,还以一礼。
然后,少年的影子开始消散。
在彻底消失前,他回头看了僧人一眼,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
慧明努力辨认口型,勉强认出那似乎是:“多谢。”
僧人的影子微微摇头,仿佛在说:“该道谢的,是我们。”
少年彻底消失了。
僧人的影子则重新盘膝坐下,面向东方,双手结印,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眼的瞬间,那枚舍利的光芒达到了顶峰——
然后,全部收敛。
舍利恢复成灰白的颜色,静静地躺在佛龛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慧明知道,那不是幻觉。
因为他看见,舍利的表面,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淡的、银色的纹路。
那纹路蜿蜒流转,最后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图案——
一朵铃铛花的轮廓。
慧明跪在那里,久久不能起身。
他终于明白了方丈为什么常说:寒沙大师的舍利,守着的不是他个人的功德,而是一个时代的秘密,一份无名的恩情。
现在,那份恩情,终于得到了回应。
那个无名的少年,在彻底归于“无”之前,来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友人与导师,做了最后的道别。
而寒沙大师,也终于等到了这个道别,可以真正地……放下了。
慧明对着舍利,深深地、深深地叩首。
当他抬起头时,发现窗外月华如水,正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舍利上。
灰白的舍利在月光中,泛起温润的光泽。
像是微笑。
同一轮明月下。
叶无痕走出观剑阁,下令明日开始,剑宗藏经阁向所有弟子开放“无名卷”——那卷不录文字、不绘图像,只留空白的卷宗。
他说:“有些存在,不需要被记载,只需要被感受。”
白芷走出圣湖,召集所有蛊医,宣布将每年的秋分月圆之夜定为“感恩日”。
她说:“我们要感谢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神明,而是那份让我们得以‘为人’的、无名的牺牲。”
唐雨走出密室,召集天工阁所有工匠,宣布“御风”计划正式启动。
她说:“这不是为了征服天空,而是为了……接近那片某个人用生命换来的、自由的苍穹。”
慧明走出藏经阁,将今夜所见禀报方丈。
老方丈听完,长叹一声,提笔在寺志上写下:“秋分夜,寒沙舍利生辉,映照无名义。此乃因果圆满,尘埃落定。
然后,他添上一句:“自今而后,我寺晨钟暮鼓,皆为两般人而鸣——一为众生,一为无名。”
四地,四人,四个不同的故事。
却在同一轮明月下,感受到了同一份释然。
那一夜后,叶无痕眉宇间多年的郁结散去了,他开始真正享受教导弟子的乐趣,剑法反而更加圆融通达。
白芷心口的铃铛印记再未消失,它成了蛊母传承的信物,也成了苗疆医蛊之道永恒的提醒:
我们被深爱着,故当以爱待人。
唐雨的“御风”机关鸟在半年后试飞成功,当那只镶嵌着全新核心的银白色巨鸟冲上云霄时,唐家堡所有人都仰头观看,许多人莫名流下泪来,却说不出为什么。
大昭寺的寒沙舍利,从此每月月圆都会泛起点点微光,僧人们说,那是大师在念诵无名的功德,为那个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少年,祈福来世。
而九州大地的百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只是觉得,这个秋天的风格外温柔,月光格外明亮,睡梦格外安稳。
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某个牵挂世界百年的灵魂,终于在这一夜,真正地放下了。
他来过,他走了,他成为了“无”。
可正因这“无”,万物得以“有”。
月照山河,山河静好。
风过无痕,却处处是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