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梦的串联(1/2)
无灾纪元三年,秋分。
这一夜,九州大地的月光格外澄澈。
那轮自新纪元升起便再未落下过的明月,在这个夜晚仿佛又明亮了三分,清辉洒遍山河。
连最偏远的山村角落都沐浴在柔和的银光中。
子时三刻,四个不同的地方,四个命运曾与某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存在,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同时陷入了一个清晰得不可思议的梦境。
剑宗,观剑阁顶层。
叶无痕正在擦拭他的佩剑“孤鸿”。这柄剑陪伴他近百年,剑身映过昆仑的雪,染过魔道的血,也在无数个深夜沉默地聆听过主人无人可诉的心事。
自无灾纪元开始,剑宗虽蒸蒸日上,可他心中的某个空洞却从未填满。
那是一种明明卸下了重担,却反而更加茫然的失重感。
他时常会站在昆仑山方向发呆,总觉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片温暖的空白。
今夜,秋月当空。
叶无痕放下拭剑的绸布,走到窗边。
观剑阁建在剑宗主峰之巅,视野极好,可以望见远处层峦叠嶂的轮廓在月光下起伏如墨。
风穿过山谷,带来松涛阵阵。
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某种积累百年的倦意涌了上来。
他走回案前坐下,以手撑额,本想闭目养神片刻,却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
梦,来得毫无征兆。
叶无痕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苍茫的云海之上,脚下是流动的白雾,头顶是深紫色的星空。
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静谧。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背影。
一个白发的身影,就站在他前方三丈处,背对着他。
那人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衣,白发如雪,长及腰际,在无风的梦境中却微微飘动。
他站得很直,却又给人一种异常疲惫的感觉——那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仿佛背负了整个世界又终于放下的那种、沉重的释然。
叶无痕的心猛地一紧。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想喊出一个名字,可那名字到了嘴边,却化作无声的气音。
他向前迈步,想要走到那人面前看看他的脸,可无论他怎么走,距离始终保持着三丈,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隔开。
“等等……”叶无痕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背影没有回头。
但叶无痕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在笑。
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直接感受到的一种情绪——一种温柔、欣慰、终于可以放心的笑意。
然后,那背影开始渐渐变得透明。
叶无痕慌了,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指尖只触到冰凉的雾气。
“别走!”
他喊道,“你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你?”
背影没有回答,只是在那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微微侧了侧头。
月光从梦境的上空洒下,照亮了那侧脸的轮廓——年轻,苍白,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叶无痕看见了那人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双闭着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梦里始终没有睁开。
可叶无痕却觉得自己看到了那眼中的一切:
百次轮回的挣扎,最后的决绝,以及化作月光前的……不舍与祝福。
背影彻底消散了,化作点点银光,融入梦境的无垠星空。
叶无痕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那片空无。
忽然,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人声,而是剑鸣。
成千上万柄剑同时鸣响的声音,从云海之下传来,清越、肃穆、悠长,如同一场盛大的告别。
那不是悲鸣,而是礼赞——是剑在向它们之中最特殊的那一柄,致以最高的敬意。
叶无痕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剑。
不是孤鸿,而是一柄通体银白、剑身修长、剑格处嵌着一枚银铃状宝石的剑。
他从未见过这柄剑,却觉得熟悉得像是自己手臂的延伸。
他轻轻一挥。
剑锋划过梦境,没有斩开任何东西,却让周围的星光变得更加明亮。
“原来……”叶无痕喃喃道,“这就是你留下的‘剑意’吗?”
没有回答。
只有那万剑齐鸣的声音,在梦境中久久回荡。
叶无痕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还坐在观剑阁中,案上的烛火已经燃尽,窗外的月光却将室内照得一片明亮。
他脸上湿漉漉的。
伸手一摸,是泪。
可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终于卸下了什么的轻松。
那种缠绕他多年的、莫名的缺失感和负罪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昆仑山的方向。
月光如水,群山静默。
叶无痕忽然明白了。
那个人,不需要被记住名字。
那个人,选择了成为“无”,正是为了让像他这样活下来的人,可以真正地“有”——有放下过往的权利,有看向未来的勇气。
他对着月光,对着远山,郑重地行了一个剑礼。
这一次,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告别——向那个已经告别了太久,却直到今夜才真正被放下的存在,做最后的道别。
“走好。”他轻声说。
窗外,秋风过处,松涛如海。
苗疆,圣湖湖心。
曾经的血池早已化作一面巨大的翡翠明镜,倒映着天上的圆月。
湖心深处,那块温养着阿蛮最后意识的玉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年来,蛊母白芷按照古老的仪式,每月月圆之夜都会来到湖边。
向湖心献上鲜花与清酒,与这位先祖残存的意识“对话”——虽然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只是湖水的涟漪和风声。
但今夜不同。
白芷来到湖边时,发现湖心的玉石正发出淡淡的银光,那光芒与天上的月光呼应,将整个湖面映得一片皎洁。
她心中一动,在湖边盘膝坐下,将心神沉入与玉石的联系中。
然后,她“看”到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那缕与先祖意识相连的精神纽带,她看见了一片与现实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个开满银色花朵的山巅。花形如铃,却静默无声。
花丛中,站着一个白发白衣的背影。
白芷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背影,她太熟悉了。
三年来的每个梦境中,她都会见到这个模糊的身影,感受到那温柔的笑容,醒来后心口还会浮现那转瞬即逝的铃铛印记。
可这一次,梦境如此清晰,清晰到连那人白发上的光泽、衣袂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走”了过去——在梦的意识中。
走近了,她发现那人正低头看着手中一物。
那是一块暗红色的、心形的石头,只有半颗,断口光滑如镜。
那人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石头的断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远方。
白芷终于看见了那人的侧脸——年轻,俊秀,却有着一双仿佛看尽了沧海桑田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银灰色的,像月光凝成的湖泊。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转过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白芷屏住了呼吸。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可白芷却“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的声音:
“苗疆的花,开得很好。”
那声音很轻,带着笑意,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白芷想说“是您让它们开得这么好”,可她的意识发不出声音,只能将心中涌动的感激与敬意化作一道情绪,传递过去。
那人似乎接收到了,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这样就好。”
他说,“让那些‘术’,都变成‘医’吧。杀戮终会过去,救赎才是永恒。”
说完,他转过身,背对着白芷,望向更远的地方。
白芷看见,在那人目光所及之处,梦境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枯萎的草木重新发芽,污浊的河流变得清澈,受伤的动物伤口愈合,人们的脸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那是苗疆的现在,也是苗疆的未来。
那人看着这一切,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白芷想要留住他,意识中涌起强烈的挽留之意。
可那人只是微微摇头,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在彻底消散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半心石,然后将它轻轻抛起。
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向梦境的深处。
就在它即将消失时,白芷看见,石头的断口处,长出了一株小小的、银铃草的嫩芽。
然后,梦碎了。
白芷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湖边,脸上满是泪水。
她低头看向湖心,那块玉石的光芒正在渐渐收敛,最终恢复成温润的质地。
但她心口的位置,却传来一阵温暖——不是转瞬即逝的印记,而是一种持续存在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暖意。
她拉开衣襟,看见心口处,那个以往只出现片刻的铃铛印记,这一次没有消失。
它淡淡地印在那里,轮廓清晰,散发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
白芷抚摸着那个印记,泪如雨下。
她终于明白了。
那个人,用自己的“无”,换来了苗疆的“有”。
他用彻底的牺牲,斩断了苗疆与血腥过去的因果,让这片土地得以新生。
而那个铃铛印记,不是诅咒,不是束缚,而是一份礼物——一份“守护”的承诺,一份跨越了生死的祝福。
从今往后,苗疆的每一代蛊母,都会在梦中见到那个白发背影,都会在心口留下这个印记。
这不是负担,而是提醒:你们被深爱着,被守护着,所以,请务必好好地、带着希望地活下去。
白芷站起身,对着湖心,对着月光,深深地、深深地鞠躬。
“先祖,”她哽咽着说,“阿蛮先祖……您看见了吗?他……来跟您道别了。”
湖水泛起涟漪,仿佛在回应。
月光下,湖心玉石的深处,有一点微光亮起,又熄灭。
像是终于闭上了眼睛,沉入了一场再无牵挂的长眠。
蜀中,唐家堡,天工阁地下密室。
这里存放着唐门历代最珍贵的遗物:初代家主的手札、失传机关的设计图、还有……唐小棠的遗匣。
唐雨独自一人待在密室里,手中捧着一卷焦黄的手札。
这是她最近在整理先祖遗物时发现的,夹在一本普通的机关图谱中,以往从未被人注意。
手札上的字迹潦草狂乱,与唐小棠平日里工整秀丽的笔迹大相径庭。
内容更是支离破碎,像是神智不清时的呓语:
“……又梦见那个少年了……白发,总是白发……他站在昆仑山上,回头对我笑……”
“……铃铛不响了,再也听不见了……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安心?”
“……他说‘这样就好’……什么就好?哪里好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裂缝还在那里……”
“……不,不对……我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手札的最后几页,字迹几乎无法辨认,只能勉强看出反复书写着同一个词:“无名……无名……无名……”
唐雨看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先祖唐小棠晚年确实精神异常,常对空气说话,有时会突然泪流满面,却说不清为什么。
族中记载说是钻研机关术走火入魔,可看着这手札,唐雨觉得,那更像是……心病。
一种失去了某个极其重要之人,却连那人是谁都记不起来的心病。
今夜月圆,唐雨鬼使神差地带着手札来到密室,想要再仔细研究。
看着看着,她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梦,悄然而至。
唐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坊中。
周围是琳琅满目的机关零件、半成品的机簧、墙上挂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金属的味道。
这是唐家堡的天工阁,却又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这里的摆设更古老,工具也更粗犷。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人。
一个穿着简朴工装、头发用木簪随意绾起的女子,背对着她,正伏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专注地调试着什么。
从背影看,那女子年纪很轻,肩膀却微微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量。
唐雨的心跳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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