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铃断千嶂,一线穿云(2/2)
韩蓁蓁却未放松。她望着那条被声波“撕”出的水道,眼中燃起决意:“走!趁山体还没合拢,趁我们还有力气!”
那一夜,无人合眼。
残阳未现时,车队已借浮筏拖运关键部件,沿着新辟的水道边缘艰难绕行。天光微熹时,最后一批人抓着藤绳滑下断崖,掌心皮开肉绽。当最后一辆纺车被众人肩扛手抬越过险涧时,朝阳终于刺破乌云,第一缕金光洒在她们沾满泥浆、血污和雨水的肩头,像为这群女子披上金甲。
韩蓁蓁回望来路——鹰喙岭依旧森然矗立,那处塌方已成永久伤痕。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经此一夜,这些女子眼中多了某种坚硬的光,那是技艺在绝境中淬炼出的锋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慈荫祠前香火冷落。
清明刚过,梅雨将至,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草木气。崔九章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旧拐杖,缓步穿过青石板路。他年过七旬,背脊微驼,但每一步都踏得稳当,像在丈量某种看不见的尺度。
慈荫祠原本供奉织女神,如今廊下景象却颇为奇特:排成长队的百姓手中无香无烛,反倒捧着各式破损的织机零件——断轴、裂梭、锈齿轮、崩了口子的提花针……一一交予廊下几位盲眼老匠。
那些老匠人接过残件,手指抚过断口、锈迹、磨损处,动作轻柔如抚婴孩。然后,他们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修补、拼接。没有图纸,没有量具,全凭指尖的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手感。
一位捧着小纺轮的老妪见崔九章怔立,轻声解释:“这叫‘续命架’。坏了的机子修好了,挂在这儿,说是能让谢娘子和程将军听见……咱们还在织。”
她说得平淡,崔九章喉头却猛地一哽。
他默默走到廊角,解开贴身小囊——那是一个褪色的青布包,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里面没有银钱,只有一块乌黑的铁梭碎片,巴掌大小,边缘参差如犬齿。这是四十年前,他从雁回坡战场捡回的。当时那片焦土上,这样的碎片散落如星,据军中文书说,其中一片曾嵌在程临序将军的战袍内侧,随他一同葬身火海。
崔九章轻轻将铁梭搁在一具刚刚修好的断轴旁,没有祷告,没有跪拜,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他走后不久,一个十来岁的小学徒蹦跳着过来收拾。孩子看到铁梭,眼睛一亮,捡起来跑向里间:“师父!这块铁成色好奇怪,沉得很!”
当夜,江南也下起了雨。电光撕裂天幕时,慈荫祠的工坊里炉火正旺。那位最年长的盲匠抚摸着铁梭,枯瘦的手指在表面反复摩挲,忽然浑身一震。
“这铁……吃过血,见过火。”老人喃喃,“不能就这么放着。熔了,打成丝。”
小学徒不懂,但还是照做。风箱呼啦,炉火炽烈,铁梭在坩埚中渐渐红透、融化、重塑。老人亲自掌钳,将那铁水拉成细丝——细如发,韧如弦,在火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缠进去,”老人将铁丝递给徒弟,“缠进新轴的核心。让这铁……接着转。”
次日清晨,雨歇风住。那具修好的织机被抬上“续命架”,有人试着踩动踏板——
“嗡……”
机台启动的瞬间,发出一种低沉的嗡鸣,不同于其他织机的清脆,那声音更厚、更沉,像谁在风中一声轻叹。围观的百姓都说,那是程将军在应和。
而此刻的云母窑,山雾正浓。
顾青梧独自登上山顶时,晨露还未散尽。她怀中抱着一匹素锦,长三尺,宽一尺八,通体无纹,唯在稀薄的天光下流转着淡淡的银辉,像把一片月色织了进去。这是“引魂轴”初试所出的第一匹锦,她用了一年时间,拆织七遍,才得到这样纯粹的素白。
无字碑立在崖边,面向雁回坡方向。碑身没有刻字,只在一角有个浅浅的掌印,据说是程临序当年以手抚石留下的。四十年风雨侵蚀,掌纹已模糊难辨。
顾青梧将素锦轻轻铺在碑前,没有跪拜,只是静静立了许久。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遥远的埙音。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有些债,不是欠了才要还。有些念,不是忘了就能停。”
正欲离去,忽有一缕风打着旋儿从林梢钻下,掠过碑前。
“叮——”
极轻的一声铃响,不是从风中传来,倒像是从地底浮上来,又似自云端坠下,清透得不染尘埃。
顾青梧脚步一顿。她循声走去,在古树根隙间蹲下身,拨开层层腐叶。指尖触到冰凉之物——一枚铜铃,锈迹斑斑,一角豁口,铃舌已失。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对着微光细看。
铃身内侧,靠近挂环处,有个浅浅的压痕。不是刻,是铸模时留下的阴文,字形稚拙如童书:
“菜”。
顾青梧的手开始发抖。她太熟悉这个字——雁回坡出土的二十七枚铜铃中,有三枚内侧有这样的印记。考古大家谢先生曾考证,“菜”是程临序的小名,只有他最亲近的副将谢娘子会这样唤他。
原来当年,程将军亲手铸了双铃。一随己葬于旧营焦土,一顺水流漂向人间。他从不曾想被铭记,可命运偏偏把他的执念,一寸寸打捞上岸,在四十年后,交到一个故人之女手中。
风再起时,铃音已远。顾青梧将铜铃贴在心口,感受着那穿越时空的冰凉。她忽然明白了父亲那未尽之言——有些东西不会死,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在经纬里,在铃音中,在每一双不肯停歇的织造之手间。
初夏将至时,衡州织心堂深处的夜晚格外寂静。
这是江南织造最大的机库,三百台织机排列如军阵,夜间覆着防尘的素布,像沉睡的巨兽。唯在最深处,有一台单独的机台以琉璃罩护着,那是“引魂轴”的原型机,谢娘子毕生心血所凝。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守夜的老仆靠在门边打盹,梦里是年轻时的织坊,梭声如雨。
“咔。”
极细微的一声响,如同冰面初裂,蛛足轻叩玉石。
老仆没听见。
但那台古老织机的核心深处,主轴内部,一道裂纹已悄然蔓延。不是外力所致,而是四十年来日夜运转的疲惫,是承载了太多记忆与执念后的、温柔的崩解。裂纹如蛛网,如经脉,如一幅无人能解的星图,在木质纹理中静静生长。
它还在等。等下一个摇铃人,等下一段共振的频率,等七十二枚铜铃再次齐鸣的那一天。
那时,山会听见,水会记得,而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诺言,都会在经纬交错处,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