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老知青的“返乡课”(2/2)
还有张芳芳带来的芝麻糖,裹着糖霜,亮晶晶的——满满当当地铺在塑料布上,像块拼布,把四十多年的日子都缝在了一起,针脚是笑声,线是回忆。
“尝尝这个,刚盛的,还热乎。”老刘端来碗荠菜粥,青瓷碗边还缺了个小口,是当年知青点的旧物,碗底印着“为人民服务”,字都快磨没了。
张芳芳吹了吹热气,白气拂过鼻尖,有点痒,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荠菜的清、小米的绵、桂花的甜,在舌尖上漫开来,温温的,熨帖得很,竟比记忆里的任何味道都暖,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里。
眼泪突然就落进了粥碗里,“啪嗒”一声,荡开小小的涟漪,把桂花碎末都圈了起来。
她想起当年喝的糙米粥,里面总掺着沙子,硌得牙生疼,可伙伴们你推我让,一人一口,喝得比蜜还甜;想起冬天在灶台边烤红薯,几个人围着炉火搓手,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说“等将来回城了,要天天吃白面馒头,就着红烧肉”。
想起离开洋田村那天,王强他们送她到村口,路两边的野菊花开得正盛,李华塞给她的布包里,裹着五斤小米,用红线捆着,说“到了城里,别亏着肚子,想家了就煮碗粥,就当回了趟村”。
“比当年的甜。”张芳芳抹了把眼泪,手背沾着点粥汁,声音有点哽咽,“当年的粥里是苦尽甘来的盼头,像埋在土里的种子,盼着发芽;现在的粥里,是盼头都成了真的甜,像种子长成了树,结了满枝的果。”
王强给她夹了块艾草馍,馍上还留着他的牙印,“咱这拨人,谁不是从苦里熬出来的?你开食品店时,我在村里办养鸡场,一场鸡瘟赔得底朝天,蹲在鸡棚里哭了半宿。
李华回城当老师,工资不够养家,周末去摆摊卖袜子,被城管追得满街跑;晓妍丈夫走得早,一个人拉扯俩孩子,白天上工,夜里纳鞋底,手上的茧子比核桃还硬……可你看现在,”
他指着嬉闹的孩子们,诗涵正教胖小子数黄瓜籽,“咱的娃,娃的娃,都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喝粥,不用挨饿,不用受冻,这就比啥都强,比啥都甜。”
小宁从自行车上取下个布包,蓝布的,用绳子捆着,打开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都磨破了,“这是你当年穿的,我收了四十多年,压在樟木箱底,防虫蛀。”
布衫的肘部补着块补丁,是李华用缝纫机扎的,针脚还是当年那歪歪扭扭的样子,像条爬歪了的小蛇,“知道你要回来,找出来晒晒,你看,还能穿,就是瘦了点,你当年可比现在苗条。”
张芳芳捧着蓝布衫,布衫上还带着樟木的香,指腹划过补丁的针脚,粗粗的线在布上结着小疙瘩,突然想起那个清晨,她就是穿着这件布衫,在灶台上支起铁锅,对着窗台上的野菊花说“今天也要好好过”,说完还对着花笑了笑。
原来那些藏在补丁里、粥碗里、告别里的暖,从来都没走远,像老槐树的根,深深扎在洋田村的土里,扎在他们这群老知青的心上,汲取着岁月的养分,长得愈发粗壮。
孩子们吃饱了,像群小麻雀围在老人们身边听故事。王强讲张芳芳当年用红薯面做糖糕,面太黏,粘掉了半颗牙,捂着嘴哭,眼泪掉在面团里还接着揉。
李华说她教村里姑娘认字,在泥地上写“洋田村”三个字,被泥水泡了就再写,直到姑娘们都认会;晓妍指着菜园,说那片西红柿地,当年是张芳芳领着她们开荒种的,手上磨出的泡比西红柿还大。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路上印着他们年轻时的脚印。
张芳芳看着塑料布上的空碗,碗底还沾着桂花的碎末,像撒了把星星,突然觉得这“返乡课”哪是给孩子们上的,是给他们这群老伙计上的——
让他们在满头白发时,重新尝尝当年的粥,摸摸当年的布衫,看看当年的土地,才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把苦熬成甜,把盼头熬成日子,把一个人的灶台,熬成一群人的团圆,熬成晒谷场上这满桌的香。
离开时,王强往张芳芳的包里塞了袋小米,布袋沉甸甸的,“明年再来,我给你留着新米,让老婆子多种点荠菜,熬稠点。”
李华的孙子抓着她的衣角,小手肉乎乎的,把块没吃完的艾草馍塞给她,馍上还留着个小小的牙印,奶声奶气地说:“奶奶,甜,你吃。”
张芳芳抱着馍,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洋田村,老樟树越来越小,眼眶又热了。车后座的蓝布衫在风里轻轻晃,像面小小的旗,招展着那些烟熏火燎的清晨,那些分着吃的饭果,那些藏在补丁里的暖。
她知道,不管走多远,洋田村的灶台总在那儿,老樟树总在那儿,老伙计们的笑声总在那儿,像口永远烧不凉的锅,温着岁月,也暖着回家的路,只要想回,随时都能闻到那口热粥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