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征血途(1/2)
光州城西,淬锋营的校场。
夯土的硬地被千万双皮靴踏得寸草不生,蒸腾起一片土黄色的薄尘,混杂着汗味、皮革与铁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士卒的肺叶上。此刻,校场中央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徐天站在新搭的点将台上,一身玄黑劲装,外罩着那件特制的、仅护住要害的暗沉皮甲,腰间的“人签”铁环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着一点冰冷刺目的幽光。他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盖着鲜红淮南行营大印的军令,目光却越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投向更南方的天际线。那里,山峦起伏,云气低垂,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军令!”徐天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劈开了沉闷的空气,清晰地刮过每一个士卒的耳膜,“着光州防御使、团练使徐天,率本部光州军,克日拔营南下!击溃当涂水匪,荡平鹊尾山贼寨!打通淮水南岸粮道,不得有误!”
“哗——!”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新募的士卒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中交织着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南边?当涂水匪?鹊尾山?那是多少官军折戟沉沙的绝地!水网密布,山高林密,凶名赫赫的“银枪效节都”盘踞其中,据险而守,劫掠过往船只如同探囊取物!王茂章的主力啃不下的硬骨头,如今竟要他们这支成军不过数月的新兵去撞?
“肃静!”杜仲瘸着腿,猛地踏前一步,独眼中凶光爆射,手中沾着盐粒、早已被血浸成黑褐色的皮鞭“啪”地一声抽在点将台的木柱上,木屑飞溅!“乱我军心者,杀!”
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吼,带着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血腥气,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新兵们噤若寒蝉,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
徐天缓缓将军令收起,塞入怀中。那冰冷的纸张紧贴着心口,如同烙铁。他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恐惧如同实质的寒霜。他明白,光州的根基初稳,盐利的血流淌正酣,军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淬锋营的筋骨尚未熬炼到火候。王茂章这道军令,既是试探,亦是驱虎吞狼。胜了,他徐天是王师前锋;败了,他便是消耗贼寇、为主力扫清障碍的炮灰,光州这块肥肉,自有他人接手。
“怕了?”徐天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杜仲鞭梢的余威。他向前一步,靴底踩在点将台边缘,居高临下,“怕那些藏在阴沟水汊里的水老鼠?怕那些钻山沟的土鳖?”
无人敢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告诉你们!老子也怕!”徐天猛地提高音量,声如裂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嘲和更深的狠戾,“老子怕家里的盐场被人断了根!怕刚砌好的炉子被人砸了!怕你们这群好不容易练出点人样的兵,还没见过真正的血,就烂在了南边的烂泥塘里,喂了鱼虾!”
他指着身后盐场方向蒸腾的白雾,指着军工坊隐约传来的叮当打铁声:“看看那里!盐!铁!甲!弩!那是我们光州的命!是我们拿血从朱瑾手里、从汴梁的爪牙手里抢回来的!是能让你们爹娘吃上饱饭,能让你们婆姨穿上新衣的东西!”
“现在,有人想断了这命根子!南边的贼,劫了漕粮,断了商路!王帅的军令,就是要我们去把这根子夺回来!不是为汴梁,不是为王帅!”徐天的声音陡然拔高到极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煽动力,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为我们自己!为我们身后的光州!为你们家里的爹娘婆姨!谁敢断我们的活路——”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南天,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死亡弧光!
“老子就剁了他的爪子!抄了他的老巢!用他的血,祭老子的刀!用他的人头,给我淬锋营的旗杆添个顶子!”
“杀!杀!杀!”杜仲第一个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杀!杀!杀!”台下,那些经历了石羊峪血战、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眼珠子瞬间充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他们的狂热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被恐惧笼罩的新兵!近千人的胸膛被这狂暴的声浪挤压、点燃,憋闷的恐惧化作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战吼,汇成一股撕裂云霄的洪流:
“杀——!”
声浪滚滚,震得点将台都在微微颤抖,惊起飞鸟仓皇逃窜。
徐天看着台下被强行点燃的战意,脸上依旧冰封。他缓缓压下手臂。狂热的声浪如同被扼住喉咙,渐渐低沉下去,只余下无数双燃烧着恐惧与亢奋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石头!”徐天点名。
“末将在!”石头踏前一步,脸上那道在石羊峪留下的疤痕在阳光下凸起,如同蜈蚣,眼神锐利如鹰。
“着你为前军先锋!率铁签都一百甲士,护盐弩手营三百,并新编‘陷阵’死士一队五十人!明日卯时,轻装先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扫清沿途哨卡,直抵鹊尾山北麓鹰愁峡口!为我大军扎下前营!”
“得令!”石头抱拳,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冰冷的战意。铁签都那一百套半身板甲,护盐弩手营的三百张劲弩,是他敢做先锋的底气!
“杜仲!”
“末将在!”杜仲独眼放光,杀气腾腾。
“着你统中军!率淬锋营主力步卒八百,携所有辎重、粮草、火药!紧随先锋之后,务必于三日内抵达鹰愁峡!”
“遵命!”杜仲狞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仿佛已经嗅到了南边贼寇的血腥。
“本帅自领后军督战!”徐天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些新兵脸上,声音斩钉截铁,“军法如山!怯战者,斩!乱阵者,斩!贻误军机者,斩!三军用命,踏平鹊尾山!用贼寇的血,染红我淬锋营的战旗!”
“踏平鹊尾山!踏平鹊尾山!”狂热的战吼再次席卷校场。
徐天不再多言,转身走下点将台。绯色的防御使官袍被他留在衙署,此刻这一身玄黑,才是征途的颜色。他按着腰间的“人签”铁环,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渗入骨髓。南征,开始了。
淮水南岸,水网如织。浑浊的河汉在盛夏的烈日下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弥散在连绵的芦苇荡与低矮的丘陵之间。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吸进肺里都带着河泥的腥气和腐烂水草的闷臭。
光州军南下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玄色巨蟒,在狭窄泥泞的土路上艰难蠕动。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泥浆的咕噜声、骡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响起的粗鲁呵斥,是这支队伍唯一的声响。
徐天骑在一匹神骏但毛色驳杂的战马上,走在后军前列。他并未披甲,只穿着那身玄色劲装,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缕散落的发丝。他目光沉静,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两侧是连绵不绝、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高耸的苇杆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浑浊的河汊在芦苇深处若隐若现,水面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可疑的泡沫。前方,石头率领的先锋营早已消失在曲折小道的尽头,只留下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泞。
危险的气息,如同隐伏在芦苇深处的毒蛇,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大人,这鬼地方…”杜仲驱马靠近,瘸腿在马镫上蹭了蹭,独眼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茂密的芦苇,“太他娘的安静了,连声鸟叫都听不见!水耗子肯定憋着坏呢!”
徐天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鞍旁的“人签”铁环。他何尝不知?这死寂本身,就是最大的凶兆。他正要下令全军戒备。
“咻——!”
一声尖锐凄厉到极点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嚎!
徐天左侧不远处,一名负责侧翼警戒的淬锋营新兵,被一支从芦苇荡深处射出的、裹着烂泥的粗陋弩箭狠狠贯穿了脖颈!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飞起,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旁边同伴满头满脸!
“敌袭——!”
“水匪!在芦苇里!”
凄厉的示警声瞬间炸响!原本还算齐整的行军队列,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轰然炸开!
“咻咻咻——!”
更多的弩箭、梭镖、甚至绑着石块的粗劣投矛,如同密集的毒蜂,从两侧深不可测的芦苇荡中暴射而出!箭矢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穿透薄薄的皮甲,撕开脆弱的血肉!惨叫声、怒骂声、战马的惊嘶声、兵器碰撞的脆响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河岸!
“结阵!盾牌!举盾!”杜仲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他猛地拔出横刀,独眼瞬间血红!“弓弩手!给老子朝芦苇里射!射死这帮阴沟里的耗子!”
“稳住!靠拢!长矛手向前!”各队的队正、伍长也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住阵脚。
然而,太晚了,也太乱了。袭击来自四面八方,目标精准地指向了队列中那些穿着簇新号衣、眼神慌乱的新兵!鲜血和死亡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惧瞬间压倒了训练时强灌进去的纪律。一个士兵被斜刺里射来的梭镖钉穿了小腿,惨叫着扑倒在地翻滚,绊倒了身后的同伴;几匹驮着辎重的骡马被乱飞的箭矢惊得狂性大发,拖着沉重的粮车在狭窄的队伍中横冲直撞,将试图结阵的士兵撞得人仰马翻!
“跑啊!”
“挡不住了!”
“水匪杀过来了!”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淬锋营新兵紧绷的神经!不知是谁带的头,靠近芦苇荡边缘的几十个新兵彻底崩溃了!他们丢下手中的武器——无论是长矛还是木棍——发出绝望的哭嚎,像无头的苍蝇般,朝着看似可以藏身的、茂密的芦苇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混账!不准退!回来!”杜仲目眦欲裂,挥舞着横刀咆哮,却被混乱的人流和受惊的骡马阻挡,根本无法上前!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整支中军濒临崩溃的刹那!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徐天身侧飚射而出!徐天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人立而起!他竟无视了头顶飞蝗般的流矢,直接从马背上飞跃而下!落地瞬间,一个翻滚卸去冲力,人已如离弦之箭,扑向那几个带头溃逃、眼看就要没入芦苇荡的新兵!
“噗嗤!噗嗤!”
两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
跑在最前面的两个新兵,身体猛地僵住,随即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瘫倒。他们的后心位置,赫然插着两根冰冷、扭曲、沾满暗红血污的铁签!正是徐天腰间那两根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签”!
“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徐天的咆哮如同九幽寒冰中炸响的惊雷!他浑身浴血(不知是自己溅上的还是敌人的),手中紧握着那根刚刚沾染了同袍鲜血的“人签”铁环,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矗立在混乱与芦苇荡的边缘!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死死扫过所有溃兵!
那冰冷的杀意,那瞬间诛杀逃兵的狠戾,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冻结了所有溃兵的脚步!他们看着地上那两个还在微微抽搐的同袍尸体,看着徐天手中那根滴着血的凶器,巨大的恐惧瞬间压过了对水匪的害怕!没有人再敢向前一步!
“结阵!盾牌在前!长矛在后!弓弩手!覆盖射击!给老子把芦苇荡犁一遍!”徐天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只有冰冷的命令,“杜仲!带人清剿冲进来的骡马!石头的前锋听到动静,必会回援!顶住!”
主帅身先士卒的悍勇与冷酷无情的军法,如同两根巨柱,瞬间撑住了即将崩塌的军心!淬锋营的士卒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在队正伍长的嘶吼下,爆发出困兽般的凶性!盾牌手咬着牙,顶着如雨的箭矢和梭镖,将大盾狠狠砸进泥地,用肩膀死死顶住!长矛手红着眼睛,将手中的长矛从盾牌缝隙狠狠刺出,不管是否刺中目标!弓弩手在盾牌的保护下,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疯狂地抛射箭雨!虽然混乱,虽然依旧不断有人倒下,但崩溃的势头,终于被强行扼住!
“轰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隐约的喊杀声!石头率领的前锋营,如同锋利的锥子,终于撕开了贼寇的阻截,杀了回来!弩箭如同飞蝗般射入芦苇荡深处,顿时激起一片片凄厉的惨嚎!
水匪的伏击,在付出了几十具尸体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在迷宫般的芦苇荡和河汊深处。只留下遍地狼藉的战场:折断的兵器、倾覆的粮车、倒毙的骡马、还有几十具穿着光州军号衣、死状各异的尸体。鲜血将泥泞的土路染成了暗红色,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河泥的腥臭,令人作呕。
徐天拄着那根染血的“人签”铁环,站在一片血泊之中,玄色的衣袍下摆早已被浸透。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紧绷的神经。杜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道新添的血痕,独眼中凶光未减,却多了一丝疲惫。
“大人,伤亡清点出来了…”杜仲的声音嘶哑,“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九,轻伤无算…粮车损毁三辆,火药…火药罐摔破了两坛,幸好没炸…”
徐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向那些被收敛起来的尸体,看向那些在泥泞中哀嚎的伤兵,看向周围士卒眼中尚未散尽的恐惧和后怕。
“把阵亡弟兄的姓名、籍贯记下。抚恤加倍,从盐利里出。”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伤兵,集中看护,用最好的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尤其是一直在发抖的辎重营新兵,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火的刀锋,刮过所有人的耳膜:
“都给老子看清楚!记住这地上的血!记住这身上的伤!这就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想变成地上躺着的,不想被拖回去当废人!就把你们那点尿性给老子收起来!把刀握紧!把脊梁挺直!下次,再让老子看见谁把后背露给敌人…”
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根还在滴血的“人签”铁环,冰冷的金属在夕阳下反射着怨毒的光泽!
“…老子就用这根签子,把他钉死在军旗杆上!让所有人看看,逃兵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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