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铅云锁日,好友故去(2/2)
他知道,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老藤的后事还需要人操持,建军还年轻,他这个做叔叔的,不能倒下。
“走吧,去看看你爸…… 最后一眼。” 下了车,他重新迈开脚步,这一次,虽然依旧沉重,但似乎多了一丝决绝。
藤建军点点头,扶着他,向巷子口走去。
巷子口的光线明显亮了一些。藤建军的那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车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大概是这几天事情太多,建军根本没时间去打理。
藤建军打开了后座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陈孝斌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还算宽敞,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
陈孝斌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疼。他闭上眼睛,试图休息一下,脑海里却更加纷乱。
藤建军坐到驾驶座上,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静静地坐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车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陈孝斌睁开眼,看着前排藤建军落寞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建军小时候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跟在他和老藤屁股后面,一口一个 “陈叔”,吵着要听戏,要吃糖葫芦。
那时候,老藤总是笑着拍着建军的脑袋说:“臭小子,长大了可不能像你陈叔一样,吊儿郎当的,得学门正经手艺。”
而他陈孝斌,则会把建军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咱建军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比你爸强!”
时光荏苒,当年的虎头小子,如今也已人到中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而那个爱说爱笑的老藤,却永远地离开了。
“建军,” 陈孝斌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家里…… 都安排好了吗?你妈她…… 还好吗?”
藤建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转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都差不多了。
亲戚朋友那边也都通知到了,葬礼定在后天。我妈她…… 她情绪不太稳定,一直哭,刚才吃了点镇静的药,睡着了。我让我媳妇在家陪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陈孝斌点了点头,心里却更不是滋味。老藤的爱人,那个总是笑眯眯、贤惠能干的女人,此刻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陈叔,您也别太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我爸他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您这样。”
藤建军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车子缓缓驶出巷口,汇入了外面街道的车流。
陈孝斌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靠在车窗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甚至连路边那棵歪脖子树,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可这一切,因为少了一个人的存在,瞬间变得陌生而冰冷。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双亲便相继离世,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他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他所在的京剧团,那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老班主,也在一场重病后溘然长逝,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也带走了他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
人生啊,就是一场不断失去的旅程。
“唉,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呢?”
陈孝斌突然开口,像是问藤建军,又像是在问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攒下点家业,养大儿子,以为能享几天清福了,结果…… 说没就没了。”
藤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我爸他…… 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我成家立业,平平安安。”
“现在,我孩子都上大学了,他也该…… 也该歇歇了。”
“歇歇?” 陈孝斌苦笑,“这一歇,可就是一辈子啊。”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刷器偶尔刮过前挡风玻璃的声音 ——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陈孝斌的思绪,又飘回了他和老藤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还是京剧团的青年演员,怀揣着对艺术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老藤工武生,身段好,嗓子亮,是团里重点培养的对象。
而陈孝斌,嗓子条件稍逊,但扮相英俊,悟性高,工文生,也颇受观众喜爱。
他们曾在舞台上扮演过无数对生死与共的兄弟,唱过 “桃园三结义”,演过 “瓦岗寨”。
那些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的戏文,曾让他们热血沸腾,也曾让台下的观众潸然泪下。
那时候,他们真的以为,戏里的情谊,可以延续到戏外,可以真的做到 “同年同月同日死”。
“还记得吗,建军,” 陈孝斌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忆,“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我和你爸演的《长坂坡》。
你爸演赵云,我演刘备。每次演到赵云七进七出救阿斗,你都在台下拍着小手喊‘爸爸好棒!’”
藤建军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带着苦涩的温暖:“记得,怎么不记得。
我那时候还傻乎乎地问我妈,为什么陈叔演的刘备老是哭鼻子,没有爸爸演的赵云厉害。
我妈还笑我,说刘备是主公,赵云是大将,分工不同。”
“哈哈……” 陈孝斌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充满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你爸那个人,就是个‘戏痴’。”
“为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能对着镜子琢磨一整天。有一次,为了练赵云的‘枪花’,把胳膊都扭伤了,还嘴硬说没事,照样上台演出。”
“是啊,我爸对京剧,是真爱。” 藤建军感慨道,“后来京剧不景气,团里解散了,他消沉了好一阵子,差点就垮了。”
“还是陈叔您,拉着他一起开了个小文化用品店,才慢慢缓过来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 陈孝斌摆了摆手,眼神黯淡下来。京剧的没落,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永远的痛。
曾经辉煌的舞台,最终变成了记忆中的碎片。老藤虽然后来开了店,生活也算安稳。
但陈孝斌知道,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那方舞台,放不下那身行头,放不下那几句铿锵有力的唱腔。
车子在雨中行驶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最终停在了一家医院的后门。这里相对安静,没有前门的人来人往和喧嚣。
“陈叔,到了。” 藤建军熄了火,声音低沉地说。
陈孝斌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从这里进去,他将要面对的,是老藤冰冷的遗体。
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叱咤风云,在生活中乐观开朗的老藤,如今,只剩下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告别,敲打着悲伤的鼓点。
藤建军解开安全带,回头看着陈孝斌:“陈叔,您…… 您准备好了吗?”
陈孝斌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走吧…… 让我…… 让我再送送你爸…… 我的老兄弟……”
藤建军推开车门,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然后绕到后座,打开车门,将伞遮在陈孝斌的头顶。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吹在脸上,让陈孝斌打了个寒颤。
他抬起头,看着医院那栋冰冷的白色大楼,在阴沉的天色和瓢泼大雨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生命和希望。
他的双腿,又开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冰冷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声响。
藤建军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陈孝斌,一步步走向医院后门那扇紧闭的小门廊。
雨水在地面汇成了小溪,踩上去发出 “咕叽咕叽” 的声响,冰冷的湿气透过鞋底,直侵骨髓。
陈孝斌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这么快就来了这里。
楼道里的灯光昏暗,随着他们的脚步轻轻晃动,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更添了几分凄凉。
终于,藤建军在一扇熟悉的门前停住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伸出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犹豫了,微微颤抖着。
陈孝斌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没有催促。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那份凝重得几乎要凝固的悲伤。
“爸…… 我们来了。” 藤建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病房里光线很暗,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上躺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