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一)(855)(2/2)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拉客的司机、吆喝的小贩、举着旅馆牌子的男女、步履匆匆的旅客……她紧了紧握行李箱拉杆的手,手心有些汗湿。没有预定住宿,没有计划,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十八岁时的梦想,只到“兰州”这个名字为止,从未具体过。
她在车站广场边缘的花坛沿上坐下,看着人来人往。帆布包里的硬物硌了她一下,是那个相框。她没拿出来看。坐了约莫半小时,直到最初的眩晕和陌生感稍微退潮,她才起身,拖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嘈杂的街道,避开那些过于热情拉客的旅馆,她看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巷口挂着“友朋客栈”的灯箱,字迹半旧,看起来便宜。走进去,前台是个打瞌睡的中年女人,掀了掀眼皮:“单间六十,押金五十,没窗的五十。”
“要六十的。”她说。至少该有扇窗。
房间在二楼尽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带个小小的独立卫生间。窗户朝西,能看见巷子对面灰色的屋顶和一小片天空。墙壁有些泛黄,贴着过时的风景画。她关上门,反锁,放下行李,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被褥有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还算干净。身下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被饥饿感唤醒。她下楼,在巷口一家牛肉面馆要了碗“毛细”。面端上来,汤色清亮,漂着鲜红的辣油和翠绿的蒜苗,香气扑鼻。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滚烫、鲜醇,带着浓郁的香料味道,一股暖流直通到胃底,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过去二十年,早餐多是隔夜的粥或开水泡饭,匆匆对付。
吃完面,身上有了点力气。她开始在城里胡乱走。走过横跨黄河的、据说有百年历史的中山铁桥,看脚下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走到白塔山下,仰头看那座白色的塔矗立在苍黄的山间;在黄河母亲雕像前站了一会儿,看那温柔丰腴的石雕侧影;也钻进一些老旧的街区,看门楼下坐着晒太阳、满脸沟壑的老人,听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几天下来,最初的空白被这些粗粝、陌生又充满生命力的景象缓慢填充。她买了一本地图册,一支铅笔,有时会在地图上标记去过的地方。更多时候,只是坐着。在黄河边的长椅上,一坐就是半天,看水,看船,看过往的人。风很大,吹得头发乱飞,也仿佛能把心里沉积的什么东西吹走一些。
工作是个现实问题。她没什么特殊技能,年龄也没优势。最终,在一家规模不大的连锁超市找到了活——货架整理员,两班倒,工资不高,但管一顿饭。店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看了看她的身份证,没多问,只说了句:“试用期三天,勤快点。”
活儿不轻松,不停地弯腰、起身、搬运货物、打价签。一天下来,腰像是要断掉。但奇怪的是,身体的疲累是清晰的、可感的,下班后吃碗热饭,洗个热水澡,躺下就能睡着,不再像以前,身心俱疲却睁眼到天明。超市里的同事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各有各的艰辛,闲聊时说起家长里短、孩子老公,也会抱怨,但那种抱怨是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不像她过去二十年,连抱怨都郁结在心里,发酵成病。
她极少参与她们的闲聊,只是听着,偶尔笑笑。大家只当她性格内向,也不多扰。她租了间更小的房子,在城中村一栋老旧楼房的顶层,只有一间房,带个能做饭的角落。夏天很热,冬天想必很冷。但她看中了那个小小的、朝南的阳台,和阳台外毫无遮挡的天空。搬进去那天,她买了盆最便宜的绿萝,挂在阳台上。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薄薄的一叠。她捏着钱,去了趟商场,不是去买东西,只是看。最后,在一家从未走进过的品牌内衣店门口徘徊许久,进去,按照自己的尺寸,买了一件质地柔软、款式简单的内衣。标签上的价格让她肉疼,但指尖触摸到那光滑的面料时,一种细微的、陌生的愉悦感,从心底升起。这是完全属于她的,用自己劳动换来的,与她过去的身份、与周家无关的东西。
晚上,她在水龙头下小心地手洗这件新内衣,挂在那个小阳台上。夜风吹过,轻轻摆动。她趴在阳台边缘,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和更远处黑黝黝的山影轮廓。这里没人认识她,没人知道她是“周建国的老婆”、“周念的妈妈”、“老周家的媳妇”。她是李明霞,一个超市里整理货架的女人,住在顶层小房间里的租客。
日子像黄河水一样,平缓地流淌起来。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小屋,看书(从旧书摊淘来的廉价小说或杂志),侍弄那盆越来越茂盛的绿萝,或者只是发呆。她换了当地的手机号,只告诉了女儿和超市店长。女儿每周会打一次电话来,起初总是哭,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埋怨爸爸和奶奶,后来渐渐变成诉说大学生活的琐事,新交了朋友,参加了社团。李明霞总是安静地听,偶尔说几句“照顾好自己”、“钱不够跟妈妈说”。她不再追问周家的事,女儿提起,她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女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电话里的抱怨也少了,更多是分享。
变化是极其缓慢的,如同水滴石穿。某个加班后的深夜,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楼下,习惯性地抬头看五楼那个小窗户——她自己的窗户,漆黑一片。那一刻,预期的孤独和凄凉并没有汹涌而来。她平静地上楼,开门,开灯,昏黄的光照亮一室简陋。烧水,泡一碗方便面,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忽然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模糊,平静,甚至……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向上弯的弧度。她愣了一下,靠近些,仔细看。是的,不是笑容,只是一种不再向下撇着的、放松的线条。
深秋时,兰州下了一场早来的寒雨。她下晚班,没带伞,淋着雨跑回住处,浑身湿透。洗澡时,热水冲刷着冰冷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随后是熟悉的腰疼,来势汹汹。她蜷缩在床上,忍受那一波波的酸痛,额角渗出冷汗。以前在家,这种时候她会忍着,或者自己找点膏药贴上,因为抱怨只会换来婆婆“年纪不大毛病不少”的唠叨,和周建国沉默的背影。现在,她独自蜷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窗外雨声淅沥,疼痛清晰地属于自己。
她挣扎着起来,翻出随身带的止痛药,吞了两片。又倒了些热水,捂在腰间。疼痛渐渐缓解,她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洇湿的痕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疼痛,以及缓解这疼痛的努力,都只与她李明霞自己有关。无人可依,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这是一种尖锐的自由,伴随着同样尖锐的孤独,但此刻,她感受更多的是前者。
春节快到了。超市里张灯结彩,循环播放着热闹的歌曲。同事们兴奋地讨论着年货、回家的车票、给孩子的压岁钱。店长问她:“小李,过年回家吧?可以提前两天走,车票不好买。”
她正费力地把一大箱饮料垒上货架顶端,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稳稳地将箱子推到位。“不回了,”她拍拍手上的灰,声音平静,“就在这儿过。”
店长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是第一个不在“家”过的年。大年三十,超市只营业到下午。她买了些饺子皮、肉馅、一把青菜,回到冰冷的小屋。打开小小的电视机,声音调大,让春晚喧闹的音乐和笑声充满房间。她慢慢地和馅,包饺子。手艺生疏了,饺子形状各异,有些还咧着嘴。煮出来,盛了一碗,坐在小桌子前吃。电视里正演到小品,观众笑声如潮。她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醋,送进嘴里。猪肉白菜馅,咸淡适中,热乎乎的。
手机响了,是女儿。接起来,那头声音嘈杂,混合着电视声和周建国父母说话的声音。
“妈!过年好!你吃饺子了吗?在干嘛呢?”女儿的声音又快又亮,带着过节的兴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吃了,自己包的。在看电视。”李明霞看着自己碗里奇形怪状的饺子,又看看电视里光鲜亮丽、阖家团圆的舞台。
“奶奶做了好多菜,爸也回来了,就是……”女儿压低声音,“老念叨你……妈,你一个人……冷不冷?那边过年热闹吗?”
“不冷。街上挺热闹的。”她顿了顿,“念念,新年快乐。”
“……妈,新年快乐。”女儿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扬起,“妈,我给你发红包!微信收着啊!”
挂了电话,微信提示音响起,一个红包,备注是“女儿给妈妈的压岁钱”。她点开,200块。看着那个数字,久久没动。窗外的鞭炮声开始零星响起,越来越密,终于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这座城市用最喧腾的方式,庆祝着团圆。
而她,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城市的角落,守着一个人的年夜饭,和电视里的虚拟团圆。孤独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但在这窒息的深处,竟也有一丝奇异的安定。这孤独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用净身出户、远走他乡换来的,不再掺杂着委屈、不甘和对他人的期待。
春晚进行到倒数计时,主持人带领全场高声呐喊:“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烟花在电视画面里璀璨绽放。
与此同时,她的小窗户外,遥远的夜空也被无数升腾炸开的烟花照亮,绚烂夺目,将房间映得忽明忽暗。轰鸣声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却充满力量。
旧岁已除,新年已至。
她站起身,走到阳台。冰冷的空气激得她一颤。漫天华彩之下,这座陌生的城市轮廓模糊而又真实。黄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沉默流淌,亘古不变。
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在璀璨的夜空下。心里那片空茫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正在凛冽的风中,悄然萌发。
不是快乐,或许永远不再是年轻时憧憬的那种快乐。
但,是一种清晰的、属于她自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