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山水不相逢(一)(855)(1/2)
从此山水不相逢(一)
签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律师事务所里,被放得很大。最后一笔落下,李明霞手腕悬停,看着那个名字——她的名字,拘谨地躺在“申请人”后面。二十年婚姻,一纸终结。律师推过来一份文件,声音平和无波:“李女士,确认一下,这是自愿放弃所有财产分割的声明。一旦签字,即时生效。”
“知道。”她答得很快,几乎有些突兀地抢过笔,在另一处需要她签名的地方落下痕迹。笔迹有些潦草,力透纸背,不像她平时小心谨慎的作风。
整个过程快得有些虚幻。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坐在对面、面色沉郁的男人——她的前夫,周建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上切出明暗的条纹,像一道栅栏。过去二十年,他们之间,似乎也总是隔着这样无形的栅栏。公婆没来,也好,省去了许多她早已疲于应付的眼神和言语。
律师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关于离婚证领取和后续事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净身出户”者的淡淡惋惜或不解。李明霞只是点头,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件塞进随身带着的旧帆布包里。那只包边缘已经磨损,是很多年前女儿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她摸了摸粗糙的帆布面,拉上拉链,起身。
“走了。”她是对着空气说的,也可能是对律师。周建国猛地转回头,看着她,眼神复杂,但她已经拧开了门把手。外面走廊的光涌进来,有些刺眼。
她没有回家。那个住了十几年的、位于城东“温馨家园”小区三号楼602室的地方,从此刻起,不再是她的家。她的东西昨天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多少可收拾的。一个二十八寸的暗红色旧行李箱,还是结婚时买的,轮子有点涩了,拉起来嘎吱响;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几本旧书,还有一个用软布包着的相框——里面是女儿周念十岁生日时的全家福,那时女儿笑得很甜,她眼角的皱纹还没那么深,周建国的头发也还很密。她把相框从卧室床头柜上拿走时,犹豫过,最终还是塞进了袋子里。除此之外,再无长物。那些家具、电器、锅碗瓢盆、甚至衣柜里大部分半新不旧的衣服,她都留下了。沾着过去二十年烟火气的、磨损的、带着他人指纹和气息的一切,她都不想再要。
拖着行李箱走在午后有些燥热的街道上,影子短短地压在脚下。城市依旧喧嚣,车流人海,一切如常,没有人为一个中年妇女的离婚驻足。她直接去了火车站。巨大的电子屏上,红色绿色的列车班次信息不断滚动,密密麻麻,通往无数个已知或未知的远方。她站在屏幕下,仰着头,目光茫然地扫过那些地名。北京、上海、广州、昆明、乌鲁木齐……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然后,她走向售票窗口,对玻璃后的工作人员说:“最早出发的,一张,硬座。”
售票员敲击键盘,抬眼:“K1178,十七点二十分开,终点兰州,途径郑州、西安……有四十三块五的硬座,要吗?”
“要。”她递进身份证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捏着那张薄薄的蓝色车票,找到对应的候车室,挤在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声音的人群中等待。没有激动,没有忐忑,只有一片空茫茫的疲惫,像跑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停下来,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散了架,连呼吸都带着锈蚀的味道。二十年,乳腺增生、偏头痛、失眠、胃溃疡、腰椎间盘突出……身体像一本逐年增厚的病历,每一页都写着压抑、劳碌和不如意。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医生总说,要放松心情,别想太多。她只能苦笑。心情?那早已是奢侈品。
开始检票了。人流涌动起来,她随着人潮,拖着笨重的箱子,走过长长的通道,踏上月台。绿色的车厢横卧在铁轨上,像一条沉默的巨蟒。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她把箱子塞进行李架,帆布包抱在怀里,坐下。车厢里嘈杂不堪,送别的、找座位的、放大件行李的、小孩哭闹的……声浪几乎要掀开车顶。她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眼睛。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震,缓缓开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那些送行的人影、站台的立柱、广告牌……都模糊成了流动的色块,最终被甩在后方,消失。城市的天际线也在后退,熟悉的楼宇、塔吊、高架桥,渐渐连成一片灰蒙蒙的背景。
当最后一点熟悉的景物也彻底不见,车窗外的视野陡然开阔,变成大片向后飞驰的田野、树林、偶尔掠过的低矮房屋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帆布包的夹层中,摸出那张车票,仔细看去——
K1178,本站发车:17:20。终点站:兰州。
兰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让她瞬间有些失神。兰州。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突然插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同样锈死的锁孔。
十八岁,高中毕业。书桌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皱巴巴的、从地理杂志上撕下来的彩页。上面是夕阳下的黄河,浑黄的河水浩浩荡荡,岸边有古老的铁桥,远处是连绵的土黄色山丘,天空高远。图片桌的女生兴奋地计划着去广州打工,邻座的男生说要复读考省城的大学。只有她,在毕业纪念册的“理想”一栏,偷偷写下了“想去兰州看看”,又很快用涂改液狠狠抹掉,覆盖上“找个稳定工作”。母亲看到纪念册,指着那团突兀的白色痕迹数落:“兰州?那是什么穷地方?鸟不拉屎!瞎想什么?你王姨说了,纺织厂在招女工,虽然三班倒辛苦点,但稳定,离家近。一个女孩子,还想跑多远?”
于是,那张彩页被扔进了灶膛,火焰一卷,成了灰烬。她进了纺织厂,在轰鸣的机床和飞舞的棉絮里,度过了三年青春。然后,经王姨介绍,认识了同在工业区上班的周建国。见面,约会,双方父母觉得“老实本分”、“工作稳定”、“年纪相当”,婚事便定了下来。结婚,生子,下岗,做零工,照顾生病的公公,操心女儿的学习,应付永远嫌她不够勤快、不够精明、没能生个儿子的婆婆,和周建国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再到后来的争吵、冷战、视而不见……二十年光阴,就像车窗外的风景,嗖忽而过,留下满身疲惫和病痛,还有这个暗红色、轮子发涩的旧行李箱。
原来,十八岁没能启程的远方,三十八岁这张廉价的车票,阴差阳错地把她送了去。
“嗡——”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了一下,把她从恍惚中惊醒。摸出来看,是女儿周念发来的微信。头像是女儿大学校园里的自拍,笑得青春洋溢。
“妈,”文字很短,“奶奶说你连衣柜里的衣服都没拿,就带走了几件旧的。她说你不要她收拾,她让爸都打包放客房了,问你还要不要。”
李明霞看着那行字,眼前仿佛出现了婆婆那张总是绷着的脸,和那间她睡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觉得属于自己、如今已被清空的卧室。那些衣服,多半是婆婆觉得“便宜货”、“不上台面”而唠叨过无数次的,或是周建国单位发的、样式老气的工装,又或是她自己在夜市地摊上淘来的、穿了洗洗了穿、早已褪色的衣衫。每一件,都浸透了日常的油烟、孩子的奶渍、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以及无数个默默垂泪的夜晚留下的、看不见的盐渍。
她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打字:“帮我捐了吧,或者扔了。都沾着过去的灰尘,我不要了。”
点击发送。几乎在信息显示“已送达”的同时,她又迅速点开设置,找到“关机”选项,长按侧边键。屏幕黑了下去,映出她模糊的、憔悴的面容。
车厢里,对面座位的情侣正在分享一副耳机看视频,笑得前仰后合;斜后方的大叔鼾声渐起;走道上,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这些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她低头,从手机侧边的小孔里,用指甲小心翼翼地顶出那张小小的SIM卡。米粒大小,泛着金属光泽,里面存储着过去所有的通讯录、短信、通话记录,与那个刚刚剥离的世界最后的物理连接。
她站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这里稍微安静些,也晃得厉害。拉开沉重的车窗,猛烈的风立刻灌进来,吹得她头发飞扬,几乎睁不开眼。混合着铁轨、荒野和远处农田气息的风,粗粝地扑在脸上。她摊开手心,那枚小小的SIM卡静静地躺着。没有犹豫,她把手伸到窗外,五指松开。
金色的小片瞬间被强劲的气流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反光都没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关上窗,世界陡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她回到座位,把没了卡的手机塞进帆布包最底层。然后,重新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逐渐深沉起来的暮色。远山如黛,轮廓模糊,近处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地划过,像省略号,标记着不断抛却的过往。
三十八岁。净身出户。一无所有。奔赴一个十八岁时梦想过的、却早已陌生的城市。
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映在玻璃上,也映出她自己的脸,眼角细纹深刻,眼神却有一种久违的、空洞的平静。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口在胸腔里积压了二十年、带着霉味和药味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
车窗外,夜色彻底降临,吞噬了大地,只有零星灯火如孤岛般点缀在无边的黑暗里。列车轰鸣着,坚定不移地驶向西北,驶向那片曾经只在褪色彩页上见过的、黄河之水奔腾的土地。
她闭上眼。这一次,没有梦魇。
硬座车厢一夜难熬。腰背的旧痛在狭窄的座位上反复发作,邻座大汉的鼾声震天,孩子的哭闹断断续续。李明霞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愣怔地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有孤零零的灯光像流星般划过。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梦见的却是女儿周念小时候发烧,她整夜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里踱步,周建国靠在长椅上睡着,婆婆天亮赶来,第一句话是:“怎么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醒来时,晨光熹微,窗外景色已大变。不再是家乡那种湿润的、覆盖着茂密植被的丘陵,而是大片大片坦荡的、有些贫瘠的土黄色原野,远处有山,轮廓粗犷硬朗,天空显得异常高远。空气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干燥的、陌生的尘土气息。
她的心,在持续的空茫之中,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死寂的湖面,投入了一粒看不见的沙。
中午时分,列车广播报站:“旅客朋友们,兰州车站就要到了……”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李明霞跟着人流下车,双脚落在坚实的水泥月台上时,腿一软,差点没站稳。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明亮、炙热,与家乡那种粘腻的、常被高楼切割的阳光截然不同。她眯起眼,抬头看了看车站上方“兰州”两个大字,恍惚得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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