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断尾求生(1/2)
雨是在后半夜停的。
寅时三刻,最后几滴雨水从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水花。然后,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没有雨声,没有风声,连城外的曹军营寨都安静得反常。
州牧府的书房里,灯还亮着。
陆炎半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裘毯,但依然在微微发抖。不是冷,是身体在对抗伤口炎症时产生的寒战。他的左肩肿得比昨日更厉害了,军医傍晚换药时,看见绷带下渗出的液体已经不再是脓,而是带着黑丝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浊液。
“毒入骨髓了。”军医私下对庞统说,“如果再不静养,再不……”
“再不就怎样?”庞统问。
军医没敢说下去,只是摇头。
此刻,陆炎的眼睛却是清亮的。那种清亮不是因为健康,而是因为烧——高热让他的瞳孔收缩,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
房间里坐着五个人。
陆炎。庞统。鲁肃。周泰。赵云。
再没有第六个人。连亲卫都被屏退到院外,房门紧闭。
“人都到齐了。”陆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下,“说正事吧。”
鲁肃先开口。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不是竹简,是纸——龙鳞城自产的黄麻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主公,诸位将军,最新的统计。”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寿春城内存粮,五万九千石。按最低配给,可支撑一百零三天。但这有个前提——不分兵。”
“分兵?”周泰皱眉,“什么意思?”
鲁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念:“寿春守军,目前两万四千人。龙鳞主城守军,一万八千人。钟离城,三千人。东城,两千人。总计四万七千人。”
他顿了顿:“但粮仓主要在寿春和龙鳞主城。钟离和东城的存粮,只够各自支撑二十天。如果要维持四城防线,我们必须从寿春调粮补给钟离和东城——每日至少要调拨一百石。”
庞统已经明白了:“如果我们集中兵力,只守寿春和龙鳞主城呢?”
“那么粮食可以支撑一百二十天。”鲁肃说,“多出十七天。”
“十七天……”周泰喃喃重复,“十七天能改变什么?”
“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庞统接口,“但也可能,是决定生死的十七天。”
房间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庞统在说什么——那支可能存在的、从青州南下的奇兵。高顺手里还有五千人,如果他能突破封锁,如果能……
但那是如果。
是建立在无数个“如果”之上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陆炎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
“所以,子敬的意思是——放弃钟离和东城,集中力量守寿春和龙鳞主城。”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鲁肃低下头:“是。”
“让钟离和东城的五千将士,还有城里的百姓,自生自灭?”陆炎的声音依然很轻,但里面有一种可怕的寒意。
“不是自生自灭。”鲁肃的声音开始发颤,“是……让他们在曹军攻城时,尽可能拖住敌人,为主城争取时间。而且,如果守将愿意投降,或许可以……”
“可以什么?”陆炎打断他,“可以让曹操不杀他们?可以让孙权不屠城?子敬,你自己信吗?”
鲁肃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信。程昱带来的那份地图上,清清楚楚标注着城破后的处置方案——男子充役,女子分配,十五岁以上的男孩都要阉割送入宫中。
那不是劝降,是判决书。
“主公,”赵云忽然开口,“末将有个问题。”
“说。”
“如果我们放弃钟离和东城,曹军占领这两处之后,会怎么做?”
庞统接过话:“他们会以这两城为跳板,进一步压缩我们的空间。钟离在淮水北岸,占领后可以搭建更多浮桥,彻底切断我们和北岸的任何联系。东城在寿春东南,占领后可以与江东水军形成水陆夹击,让龙鳞主城完全暴露。”
“那我们放弃这两城,不是自寻死路?”周泰的声音提高了。
“恰恰相反。”庞统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用竹杖指着上面的标记,“我们现在是四城联防,战线拉得太长,兵力太分散。钟离距离寿春六十里,东城四十里,任何一处被攻破,我们都要分兵去救——而分兵,正中司马懿下怀。”
他的竹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但如果我们主动放弃这两城,收缩防线,只守寿春和龙鳞主城,那么——”
竹杖重重敲在两个点上:“这两座城,互为犄角,相距仅二十里。寿春在北,龙鳞在南,中间有淮水支流连接,水军可以机动支援。曹军攻任何一城,另一城都可以从侧翼牵制。而且防线缩短后,我们可以把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形成更坚固的防御。”
周泰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了。
“断尾求生。”他喃喃道,“砍掉多余的尾巴,让身体更灵活,跑得更快。”
“不是跑,是守。”庞统纠正他,“但确实是断尾求生。”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主动放弃两座城,放弃五千将士,放弃至少三万百姓。意味着要亲手把他们推向地狱,只为了让自己多活十七天。
“主公,”鲁肃缓缓跪下,“这个骂名,让肃来背。命令可以以肃的名义下发,就说肃独断专行,逼迫主公……”
“起来。”陆炎的声音依然很轻。
鲁肃没动。
“我说,起来。”陆炎重复。
鲁肃抬起头,看见陆炎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有高烧带来的浑浊,但最深处,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你是我的谋士,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陆炎说,“但这件事,不需要骂名,也不需要推诿。决定是我做的,责任是我负的。”
他顿了顿,看向其他人:“你们呢?同不同意?”
周泰第一个站起来:“末将同意!打到现在,婆婆妈妈的没用!该断就断!”
赵云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末将也同意。与其四城皆失,不如保住两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庞统。
这位素来果决的谋士,此刻却犹豫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外面,天色开始泛白,雨后的空气清冷刺骨。远处的城墙上,守军正在换岗,隐约能听见号令声。
“士元?”陆炎问。
庞统转过身,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罕见的痛苦:“主公,您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您知道钟离守将陈武,会怎么想吗?他会以为我们抛弃了他,背叛了他。他可能会抵抗到底,战死城头,也可能会……投降。”
“我知道。”
“您知道东城的三千百姓,大多是跟随我们从汝南撤退回来的难民吗?他们信任我们,才跟着我们一路逃到东城。现在我们却要……”
“我知道。”陆炎第三次重复。
庞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的痛苦消失了,只剩下决绝。
“那末将也同意。”他说,“但有一个条件。”
“说。”
“撤出钟离和东城时,不能只是撤军。要把所有能带走的粮食、军械、物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烧掉。”
焦土政策。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每个人心里。
“还有,”庞统继续说,“要告诉两城的将士和百姓实情。不是欺骗,不是隐瞒,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们要放弃这两座城,集中力量守寿春和龙鳞。愿意跟我们走的,一起撤。不愿意的,留下。”
他看向陆炎:“至少,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陆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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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是在卯时下达的。
不是通过传令兵,而是陆炎亲自写的两道手令。他用的是特制的炭笔——因为右手也在发抖,握不住毛笔了。
第一道给钟离守将陈武:
“文烈将军:见字如面。寿春粮尽,兵疲,已无力维持四城防线。今决意收缩兵力,固守寿春、龙鳞二城。将军可携部众及城中愿随百姓,即日南撤至龙鳞。若不愿,可降,可战,可自求生路。所有抉择,炎不怪罪。唯有一请:撤时焚粮焚城,勿资敌用。陆炎手书。”
第二道给东城守将贺齐:
“公苗将军:东城孤悬,不可久守。今命你部即日西撤至寿春。城中粮秣军械,能带则带,不带则焚。百姓愿随者同撤,不愿者不强。事急矣,勿迟疑。陆炎手书。”
两封信写完,陆炎已经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周泰接过信,准备去安排信使。
“等等。”陆炎叫住他,“派……派得力的人去。要当面交给陈武和贺齐,亲口告诉他们——是我陆炎,对不起他们。”
周泰的眼睛红了:“主公……”
“去。”
“诺!”
周泰转身离开,脚步沉重。
房间里只剩下陆炎、庞统、鲁肃三人。
陆炎靠在榻上,闭上眼睛,但眼泪还是从眼角流了出来。不是哭出声的那种哭,是无声的、压抑的、连身体都在颤抖的哭。
“主公……”鲁肃想说什么,却被庞统拉住了。
庞统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有些痛苦,只能自己承受。
有些决定,注定要背负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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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钟离时,是午时。
陈武站在城楼上,手里捏着那封信,捏得指节发白。他看了三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仿佛要从那些炭笔字迹里看出什么隐藏的意味。
但没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放弃钟离,南撤龙鳞。
副将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主公他……是不是不相信我们能守住?”
陈武没说话。
他只是望着城外。钟离城北,曹军徐晃部的营寨已经连成一片,望楼高耸,旌旗如林。城西,于禁部正在堆砌土山,工程进度比寿春那边慢一些,但也已经堆了五六丈高。
守得住吗?
陈武问自己。
守不住。
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钟离城小墙矮,守军只有三千,面对的却是两万曹军精锐。能守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放弃是另一回事。
“将军,我们……”副将的声音更低了,“我们怎么办?撤吗?”
陈武依然没说话。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当初投奔陆炎时,只是个小小的军侯。想起陆炎拍着他的肩膀说“文烈,我看好你”。想起这些年打的仗,守的城,死去的兄弟。
也想起三天前,陆炎在寿春广场上说的那番话。
“我们留下的理由……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兄弟,是为了那些相信我们的百姓……”
而现在,他们要放弃这座城,放弃这里的百姓。
“传令。”陈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召集全城将士,还有……百姓代表。”
命令很快执行。
钟离城中央的空地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士兵在前,百姓在后,所有人都看着台上的陈武。
陈武拿着那封信,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念到“可降,可战,可自求生路”时,台下有人开始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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