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孤城龙鳞(1/2)
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从黎明开始就下起了雨。
不是前几日那种倾盆暴雨,而是连绵不绝的细雨,像一层永远揭不开的纱幕,笼罩着淮水两岸。雨丝细密,无声无息地渗进泥土,渗进城墙的砖缝,渗进每一个站在雨中的人的衣服里。
辰时,东门最后一次开启。
这一次,门前没有人列队,没有士兵把守。只有两个老卒坐在门洞下的条凳上,怀里抱着长矛,昏昏欲睡的样子。城门半开,门外那条通往曹军营寨的通道,在雨幕中显得模糊不清。
该走的人,前两天已经走了。该留下的人,早已做出了选择。
但还是有人来。
巳时初,一个中年文士撑着油纸伞,背着一个青布包袱,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前。他在门洞下停住,回头望了一眼雨中的寿春城——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曾经繁华的店铺,那些在雨中显得格外破败的民居。
“李主簿,真要走了?”门洞下的老卒抬起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文士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守门的士兵认识自己。他尴尬地点头:“家里……家里老母病重,需要人照顾。”
“哦。”老卒点点头,又闭上眼睛,“走吧走吧,趁着雨还小。”
文士如蒙大赦,快步走出城门,消失在雨幕中。
两个老卒中的一个,睁开一只眼睛,望着那背影嗤笑一声:“李源,州牧府文书主簿,家在建业,老母八十多了还能‘病重’?骗鬼呢。”
另一个老卒没睁眼:“管他呢。主公说了,想走的都让走。走了干净。”
午时,又来了三个人。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个独臂的老兵。他们没说话,只是对守门的老卒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走出城门。
老兵走到门外时,突然停下,转身,对着城门方向,用仅剩的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时三刻,雨势渐大。
两个老卒把条凳往门洞里挪了挪,避免被飘进来的雨打湿。他们掏出怀里揣着的干粮——巴掌大的一块杂面饼,就着皮囊里的凉水,慢慢地啃。
“老张,你说……咱们还能守多久?”年轻些的那个突然问。
老卒姓张,五十多岁,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伤疤。他慢条斯理地嚼着饼,咽下去,才开口:“守到死。”
“我知道守到死。”年轻卒子压低了声音,“我是问……能守多少天?一个月?两个月?”
老张看了他一眼:“怎么?怕了?”
“不是怕。”年轻卒子摇头,“我就是……想知道个大概。心里好有个数。”
老张沉默了一会儿,望向门外雨幕中隐约可见的曹军营寨轮廓。
“看见那些土山了吗?”他说,“等他们把霹雳车架好,开始轰城,最多十天,北城墙就得塌一段。那时候,就得打巷战了。”
“巷战……能打多久?”
“看人心。”老张又咬了一口饼,“人心不散,一条街一条巷地打,能打半个月。人心要是散了……三天都用不着。”
年轻卒子不说话了,只是用力地啃着手里那块硬得像石头的饼。
申时,雨小了些。
一队士兵从城内走来,领头的队率对老张点了点头:“时辰到了。”
老张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他和年轻卒子走到城门边,一人一边,握住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
门很重,在雨水的浸泡下更重了。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门缓缓推动。
“吱呀——”
“嘎——”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是某种古老巨兽临终前的呻吟。
城门外,最后几个还在犹豫的人,听见声音,慌忙加快脚步,冲进雨幕深处。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
门,一点一点地合拢。
门缝越来越窄。从一丈宽,到五尺,到三尺,到一尺。
最后那一尺宽的门缝里,透进来的是城外灰蒙蒙的天光,是雨丝,是泥泞的道路,是望不到头的曹军营寨。
也是……最后一点与外界的联系。
老张深吸一口气,和年轻卒子对视一眼,然后——
“轰!”
门,彻底合上了。
门闩落下,横木架上,铁锁扣上。一连串的声响,干脆利落,像是一刀斩断了什么。
两个老卒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队率走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辛苦了。从今天起,你们调去北城墙值守。”
“诺。”
队率带着士兵离开了。门洞里只剩下老张和年轻卒子。
年轻卒子突然说:“老张,我有点……难受。”
“正常。”老张摸出烟袋,想点,又想起在下雨,悻悻地收回去,“当年我在虎牢关,关城门的时候,我们一营的兄弟,有一半人哭了。”
“您哭了吗?”
“哭了。”老张很坦然,“哭得跟孙子似的。但哭完了,该守关还得守关,该拼命还得拼命。”
他顿了顿,看向年轻卒子:“你叫什么来着?”
“王二狗。”
“二狗啊,”老张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虽然那道伤疤让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记住了,门关了,不是结束,是开始。从现在起,这座城里的人,就真的只剩下彼此了。是好是赖,是死是活,都得一起扛。”
王二狗用力点头。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城门,转身,沿着马道,走向北城墙。
走向他们注定要死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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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的关闭,像是一个信号。
曹军营寨里,立刻有了反应。
首先是土山上的工兵加快了进度。雨幕中,能看见更多的人影在山上忙碌,那些巨型霹雳车的骨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组装起来。到黄昏时,三座土山上的霹雳车已经初具雏形——那是五丈高的庞然大物,抛射臂像巨人的手臂,斜指天空。
其次是江面上。江东水军撤走了大部分巡逻船,只留下几艘斗舰在关键河段值守。但他们没有放松,反而在浮堰和横江铁锁的位置增设了了望塔——那是在木筏上搭建的高台,上面站着观察哨,用铜镜反射信号,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就能召来整队的战船。
最后是心理上的压力。
随着城门关闭,曹军开始在城外布置更多的工事。他们在距离城墙四百步的地方,挖了一道新的壕沟——这道沟不是为了防御,是为了进攻。沟里铺了木板,沟壁修了阶梯,这是为攻城部队准备的出发阵地。
更致命的是,曹军开始在阵前展示军威。
雨幕中,一队队骑兵从营寨中驰出,在城下列队。他们不打旗号,不呐喊,只是沉默地列阵,然后沉默地驰骋,再沉默地回营。一队接一队,循环往复。
没有声音,反而更可怕。
那种沉默的、机械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展示,像是在告诉城上的人:我们有十万大军,可以这样轮换着展示一整天,一个月,一年。而你们,只能看着。
城墙上,守军的士气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
之前陆炎的演说确实激励了很多人,但激情褪去后,现实的压力重新占据上风。当人们真正意识到“城门已关,退路已绝”时,恐惧还是会慢慢爬上来。
尤其是看到城外那些沉默的骑兵队列时。
“他们在耗我们的心气。”庞统站在城楼上,对身边的鲁肃低声说,“不用攻城,就这样天天在我们眼前晃,用绝对的数量优势,让我们一点点绝望。”
鲁肃点头:“司马懿的攻心术,确实高明。”
“主公今天怎么样?”
“上午吐了一次血,军医说伤口又发炎了。”鲁肃的声音很沉重,“但他坚持要和将士吃一样的饭,刚才我让厨房送去的病号饭,被他退回来了。”
庞统沉默。
雨丝飘进楼内,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望着城外那片望不到头的营寨,忽然问:“子敬,你说我们……真的能守住吗?”
鲁肃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庞统很久,才缓缓说:“士元,你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投奔主公吗?”
庞统愣了一下。
“我记得。”鲁肃继续说,“我是因为看他有救世之心——那个时候,他刚占寿春,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救济流民。你说你是看他有王霸之才——他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确实能改变战局。”
“但现在呢?”庞统苦笑,“救世之心还在,王霸之才还在,但我们被困在这里,眼看着就要……”
“就要死了。”鲁肃替他把话说完,“但士元,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死亡不是最坏的结果?”
庞统转头看他。
“最坏的结果,是跪着活。”鲁肃的声音很平静,“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换来一条命,然后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我们选择留下,不是因为我们相信能赢,是因为我们相信——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雨越下越大了。
城外的骑兵队列还在轮换,沉默地,机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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