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芝龙暗涌伏杀机(1/2)
日本,平户岛。
黄昏的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浪涛拍打着松浦家的私人码头,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码头上泊着三艘朱印船,帆已收起,桅杆在晚风中微微摇晃,像三根插在海天之间的墓碑。
郑芝龙就站在码头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墨色和服,外罩一件绣着金线海浪纹的羽织,头发梳成武士髻,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那是松浦家当主松浦隆信去年赠他的礼物,刀铭“波切”,意为斩破波涛。
五十七岁的郑芝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曾经称霸东海的那张脸上,如今刻满了深重的皱纹,尤其眉宇间那道悬针纹,像是用刀硬生生刻进去的。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还会闪过鹰隼般锐利的光,提醒着世人——这个男人,曾是这片海上唯一的王。
“主公,风大了。”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仆郑槐捧着件外氅走来,他是跟随郑芝龙三十年的家奴,从泉州到平户,从海上枭雄到寄人篱下,从未离开。
郑芝龙没接外氅,反而解开了羽织的前襟,让海风灌进来,吹得衣襟猎猎作响。
“槐叔,你听。”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这浪声……像不像当年料罗湾,我八百艘战船齐发时的鼓声?”
郑槐低下头,没敢接话。
他知道主公又在回忆往事了。这半年来,主公越来越常这样,一站在海边就是几个时辰,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沉默如石。大夫说是心病,无药可医。
“三十年了。”郑芝龙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仿佛要握住眼前的夕阳,“崇祯元年,我受熊文灿招抚,授五虎游击将军。那时福建巡抚写信给我,说‘芝龙若能为国守海疆,当为千古佳话’。”
他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千古佳话?如今这佳话里,还有我郑芝龙的名字吗?”
海风骤急,卷起浪沫扑上码头,打湿了他的衣摆。郑芝龙纹丝不动,眼神却越来越冷。
“张世杰……越国公……好大的威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用我的儿子,打我的旗号,收编我的旧部,组建他的皇家海军。现在连料罗湾赢了场小仗,都要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他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海上,该换主人了。”
郑槐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主公,少主人他……毕竟是您的骨肉。他如今位极人臣,封靖海大将军,这也算是光耀门楣……”
“闭嘴!”
郑芝龙猛地转身,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那一瞬间,郑槐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率领十八芝横行东海,令荷兰人、葡萄牙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阎王。
“光耀门楣?他郑成功的光,是他自己的!是用踩着他老子的脊梁骨换来的!”郑芝龙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当年他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是我派人送去的银子!他在隆武朝当御营都督,是我在海上替他挡着清军!可他呢?他转头就投了张世杰,亲手把我留给他的基业,全数献给了朝廷!”
他一把抓住郑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老仆浑身发颤:“槐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张世杰封他靖海大将军的那天,派人送来了圣旨和印信,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念我郑芝龙‘早年有功于海疆’,特许我‘颐养天年’——颐养天年!他张世杰算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庶子,也配施舍我郑芝龙?!”
郑槐疼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脱。
就在这时,码头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一个身穿褐色吴服的中年人快步走来,在郑芝龙身后五步外停住,深深鞠躬。
“郑公,松浦大人有请。”
来人说的是汉语,带着浓重的九州口音。他是松浦家的家老,平户藩首席武士,小野忠明。
郑芝龙松开郑槐,缓缓转身,脸上所有的愤怒、不甘、怨恨,在转身的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小野大人亲自来请,可是有贵客?”他问道,语气温和有礼。
小野忠明直起身,脸上挂着标准的武士式微笑:“正是。江户来的客人,想见见郑公。”
郑芝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江户……幕府。
他等了半年的消息,终于来了。
松浦家的茶室隐蔽在宅邸最深处,外面是精心打理的回廊庭院,竹筒敲石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室内却一片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壁龛里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拉得诡异而细长。
郑芝龙跪坐在主位,对面是一个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僧人打扮的男子。松浦隆信则坐在侧席,亲手为两人点茶。
“这位是天海大师的高足,南光坊天秀。”松浦隆信将茶碗推到僧人面前,语气恭敬,“奉将军大人密令,特来平户。”
郑芝龙双手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静静看着茶汤表面浮起的细沫。
天秀,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不是真名,是代称——南光坊天海,德川家康晚年的智囊,死后其弟子继续为幕府效力,专司隐秘之事。所谓“天秀”,便是这一代负责对外谍报的僧人之一。
“大师远道而来,辛苦了。”郑芝龙放下茶碗,开门见山,“不知将军大人有何指教?”
天秀抬起眼皮,那是一双与他僧人身份极不相称的眼睛——锐利、冰冷,像两把藏在袈裟里的短刀。
“郑公快人快语,贫僧也就不绕弯子了。”他的汉语很流利,几乎没有口音,“三个月前,料罗湾海战,令郎郑成功以十二舰击溃荷兰六舰,此事已传至江户。”
郑芝龙神色不变:“小儿侥幸。”
“侥幸?”天秀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据我所知,明国新建的海军,战舰、火炮、战术皆与以往不同。尤其是那种三人一组的接舷战法,连荷兰人都措手不及。这恐怕不是侥幸二字能解释的。”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松浦隆信低头摆弄茶具,仿佛对这场对话充耳不闻。
“大师想说什么?”郑芝龙缓缓问道。
天秀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展开铺在茶案上。那是一张海图,从日本列岛到南洋诸岛,标注得极其详尽。郑芝龙一眼就看出,这是松浦家积累了百年的秘藏海图,连荷兰人都未必有如此精细。
“郑公请看。”天秀的手指从平户岛出发,向南划过琉球、台湾、吕宋,最后停在爪哇岛,“这是传统的南洋航路。荷兰人占台湾、巴达维亚,西班牙人占吕宋,葡萄牙人占马六甲。至于明国……百年来,他们的水师从未出过福建沿海。”
他的手指移回台湾:“但现在不同了。郑成功收复台湾在即,一旦得手,明国海军就有了南下的跳板。下一步,必是吕宋、马六甲,乃至整个南洋。”
郑芝龙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茶沫:“那与日本何干?幕府锁国令下,除了长崎一口,不与外通。南洋谁主沉浮,与将军大人无关吧?”
“无关?”天秀盯着郑芝龙,一字一顿,“郑公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明国若掌控南洋,下一步会看向哪里?琉球已是其藩属,朝鲜已彻底臣服。这东海之上,唯一不在明国掌控中的,就是我日本国!”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松浦隆信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了笑容,只有凝重。
郑芝龙慢慢放下茶碗,碗底与茶案接触,发出清脆的“叮”声。
“大师的意思是……”他拖长了语调。
天秀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将军大人不希望看到明国独霸南洋。但幕府受锁国令所限,不能公开介入。所以,需要一支力量——一支既不属于明国朝廷,又能与荷兰、西班牙抗衡的海上力量。”
他盯着郑芝龙的眼睛:“郑公,您曾是这片海上的王。如今虽困守平户,但旧部仍在,威望犹存。若有人支持您重振旗鼓……”
“谁支持?”郑芝龙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幕府能给我什么?”
天秀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轻轻放在海图上。印纽是一只踏浪的麒麟,印面刻着四个篆字:瀛海通商。
“将军大人特许,郑公若能重建海上势力,可在日本与南洋之间,独享贸易之权。”天秀的声音带着诱惑,“您知道的,锁国令下,生丝、药材、香料,在日本都是价比黄金。而您要做的,只是在南洋……给明国海军制造一些麻烦。”
郑芝龙盯着那枚铜印,久久不语。
茶室里静得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苍凉:“制造麻烦?大师,你太小看我那个儿子了。他能打败荷兰人,就证明张世杰给他的,是真正的强军。我现在有什么?三艘朱印船,百十个老兄弟,凭什么跟他斗?”
“凭这个。”天秀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火漆封口,印着德川家的三叶葵纹,“这是将军大人亲笔信。凭此信,您可在九州诸藩秘密招募浪人武士——要多少,有多少。松浦家、岛津家、锅岛家,都会暗中协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军械。铁炮、火药、刀剑,只要您要,我们可以从堺港、萨摩,甚至通过琉球走私给您。至于船……郑公,这世上会造船的,不止明国一家。”
郑芝龙接过信,没有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封口的火漆。
冰冷,坚硬,像他此刻的心。
“为什么选我?”他忽然问,“日本浪人多的是,海盗也多的是。为何偏偏是我这个失势的老头子?”
天秀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只有您,能让郑成功分心。”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进郑芝龙的心脏。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握着信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父子相残,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非是父子相残,而是各为其主。”天秀双手合十,竟真的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人,“郑公要的是重振家业,郑将军要的是报效朝廷。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将三人的影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郑芝龙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年轻时在澳门给葡萄牙人当通译,学会航海、炮术;后来加入李旦的海商集团,一步步崛起;十八芝横行东海,商船过海都要挂他的令旗;接受招安,穿上大明官服,以为从此光宗耀祖……
然后就是清军南下,他首鼠两端,最终选择投降。
再然后,就是儿子郑成功与他决裂,竖起“杀父报国”的大旗,成了大明的忠臣,而他郑芝龙,成了人人唾弃的武臣、海盗、叛徒。
“哈哈哈……”郑芝龙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松浦隆信和小野忠明对视一眼,眼中都有警惕。
天秀却神色不变,只是静静看着。
笑了足足半盏茶时间,郑芝龙才渐渐止住笑声。他抹去眼角的泪,但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某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好,好一个各为其主。”他拿起那枚铜印,紧紧攥在手心,印纽的麒麟刺得掌心生疼,“我郑芝龙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人摆布。张世杰摆布我儿子,我儿子摆布我的旧部,现在连你们日本人都想摆布我——”
他猛地睁眼,眼中血丝密布:“但我认了!因为你们说得对,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重振旗鼓?不,我要重建的,是一个真正属于我郑芝龙的海上王国!不在明国之下,不在日本之下,我要让张世杰、让我那好儿子看看,谁才是这片海上真正的王!”
天秀终于露出笑容,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笑。
“那么,郑公需要多少时间准备?”
郑芝龙站起身,走到茶室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吹得油灯几欲熄灭,他的身影在明暗之间摇曳,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三个月。”他的声音混在海风里,飘向漆黑的大海,“三个月后,我要二十艘战船,三千精兵。至于第一个目标……”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
“台湾。我儿子不是要打台湾吗?好啊,老子先替他打下来!我要让他郑成功,让张世杰,让全天下都知道——台湾,是我郑家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天秀起身,深深鞠躬:“贫僧这便回江户复命。愿郑公……武运昌隆。”
松浦隆信也起身,拍了拍手。茶室侧门拉开,四个侍女端着酒肴鱼贯而入。最前面的侍女捧着一坛酒,泥封上贴着红纸,写着“菊正宗”三个字。
“郑公,此乃京都所赠御酒。”松浦隆信亲自开封,酒香瞬间弥漫茶室,“今夜,当痛饮。”
郑芝龙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烈酒如火,烧过喉咙,烧进五脏六腑。
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时他拥舰千艘,雄霸东海,连荷兰总督都要看他脸色。如今虽然落魄,但野心……从未死去。
“松浦大人。”郑芝龙放下酒碗,忽然问道,“我那儿子,最近可有信来?”
松浦隆信一愣,摇头道:“自郑将军受封靖海大将军后,便再无书信往来。”
“是吗……”郑芝龙又倒了一碗酒,对着窗外的夜空举起,“那为父的,就给他送一份大礼吧。”
他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
同一夜,平户岛西侧,一个偏僻的小渔村。
三艘朱印船静静泊在简陋的码头,船身上“郑”字旗已经褪色,在海风中无力地垂着。但船上的人却没睡——三十几个汉子聚在最大的那艘船舱里,油灯昏暗,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这些都是郑芝龙的老部下。
有跟着他从澳门到平户的葡萄牙混血炮手安东尼奥;有当年十八芝里排行第七的“翻江蛟”陈衷纪;还有负责打理郑家海外产业的账房先生周崔芝。这些人最年轻的也过了四十岁,最老的已年近花甲,都是在海上搏杀半生的老狼。
“老大今晚被松浦家的人叫去了。”陈衷纪打破沉默,他是个独眼龙,左眼在二十年前与西班牙人的海战中被火枪打瞎,“小野忠明亲自来接,肯定不是小事。”
周崔芝拨弄着算盘,他是这群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心思也最细:“我打听过了,来的是江户的人。僧侣打扮,但松浦家上下对他恭敬得很,连隆信大人都要亲自奉茶。”
“江户?”安东尼奥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葡萄牙人跟了郑芝龙三十年,早已把自己当成半个中国人,“幕府……想干什么?”
舱门忽然被推开,海风灌入,油灯差点熄灭。
郑芝龙站在门口,羽织被风吹得向后扬起,露出腰间那两把“波切”。他脸上带着酒意,眼中却清醒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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