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师学堂育蛟龙(2/2)
达克看着郑成功伸出的手,沉默良久。他想起在澎湖海战被俘时的绝望,想起被押到福州时的恐惧,也想起这几个月来,看到的种种不可思议——巨大的船厂,全新的战舰设计,还有这个敢废除军户制度、敢请泰西人当教官的年轻将军。
最终,他伸出手,与郑成功相握。
“如您所愿,大将军。”
七日后,讲武堂靶场。
这是一片临海的空地,海岸边用木桩固定着三艘报废的旧船作为靶船。今日是炮术课的第一次实弹考核,所有学员都被要求到场观摩。
场上,两门火炮已经架设完毕。左边是一门大明传统的佛郎机炮,炮身短粗,子铳已经装填好;右边是一门泰西长管二十四磅炮,炮身修长,炮口仰角已经调整到位。
林大壮站在佛郎机炮旁,满脸自信。他是这批学员中炮术底子最好的,父亲是福建水师的老炮手,从小就在炮位上长大。对于达克教的那些“繁琐”步骤,他打心底里瞧不起。
达克则站在长管炮旁,神色平静。
郑成功、宋应星、施琅以及所有教官都站在观察台上。三百学员围在场地四周,屏息凝神。
“规则。”施琅朗声道,“靶船距离二百步。每人五发炮弹,以命中靶船要害部位多者为胜。佛郎机炮用霰弹,长管炮用实心弹。开始!”
林大壮抢先动手。他熟练地取下打空的子铳,换上新的,点燃火绳。
“轰!”
佛郎机炮发出怒吼,数百枚铅弹如雨点般泼向靶船。木屑纷飞,靶船船身上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弹孔。
“好!”学员们齐声喝彩。
林大壮得意地看了达克一眼,继续装填。佛郎机炮射速果然快,不到二十息,第二发已经射出。
五发打完,用时不到一盏茶工夫。靶船的前半截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但关键部位——水线、桅杆、舵舱——却没有受到致命打击。
轮到达克。
他不慌不忙,先检查炮膛,调整仰角,测量风向。然后才缓缓装填火药、炮弹、填塞物。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却慢得让人心焦。
“太慢了……”有学员小声嘀咕,“战场上敌人早冲过来了。”
达克充耳不闻。他点燃火绳,退后。
“轰——!”
长管炮的怒吼声更加低沉,更加厚重。实心铁弹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在空中飞行了约两息时间,然后——
“砰!”
精准命中靶船水线位置!木屑炸开,靶船剧烈摇晃,海水开始涌入。
学员们惊呆了。
达克继续装填。第二发,命中主桅杆根部,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第三发,再次命中水线。第四发,命中舵舱。
当第五发炮弹射出时,靶船已经倾斜三十度,海水淹没了大半船舱。
“轰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靶船缓缓侧翻,沉入海中。
全场死寂。
林大壮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他无法相信,自己打了五发,只是把靶船打得破烂;而达克五发,直接将其击沉。
“看到了吗?”郑成功的声音响起,“佛郎机炮射速快,适合近战,适合杀伤人员。但要想击沉敌舰,需要的是能打穿船体、能摧毁要害的重炮。海战不是陆战,不是谁打得快谁赢,是谁能先让敌舰失去战斗力谁赢。”
他看向林大壮,也看向所有学员:“传统有传统的长处,泰西有泰西的优势。讲武堂要做的,是让你们学会判断——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武器,在什么距离用什么战术。而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林大壮低下头:“学生……知错了。”
“知错就改。”郑成功道,“达克教官。”
“在。”
“从今日起,林大壮编入你的特别小组。他不是不服吗?那就让他跟着你,学透泰西炮术。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他也能用长管炮,在三百步外击中靶船桅杆。”
达克笑了:“是,大将军。”
林大壮愣了愣,随即挺胸:“学生必不负所望!”
这场比试,成了讲武堂的转折点。从那以后,再没有学员敢轻易质疑教官。取而代之的,是如饥似渴的学习热情。
又十日,深夜,讲武堂天文台。
这是一座新建的圆形建筑,顶部可以旋转开启。内部架设着从澳门购来的泰西天文望远镜,还有各种精密的测量仪器。
费尔南德斯正在教授星象课。十二名精选出的学员围着他,学习如何使用六分仪测量星辰高度,从而计算船只的纬度。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施琅带着两名亲兵闯了进来,面色凝重。
“费尔南德斯先生,请跟我们来一下。”施琅道。
费尔南德斯皱眉:“施将军,我正在上课……”
“这是大将军的命令。”施琅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费尔南德斯只好让学员们自习,跟着施琅离开天文台。他们穿过讲武堂的重重院落,最后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院。
院子里,郑成功正站在月光下。他面前跪着三个人,都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其中一人,赫然是讲武堂的厨子老王。
“费尔南德斯先生。”郑成功转过身,眼神冰冷,“认识他们吗?”
费尔南德斯仔细看了看,摇头:“不认识。”
“他们认识你。”郑成功一挥手,施琅上前,扯掉其中一人嘴里的布团。
那人立刻嘶声喊道:“费尔南德斯大人!救我们!我们是澳门总督府的人啊!奉总督之命来救您……”
费尔南德斯的脸色瞬间变了。
郑成功盯着他:“今晚子时,这三个人试图潜入讲武堂,身上带着迷药、匕首,还有一封葡萄牙文写的密信。信上说,要带你离开大明,返回澳门。作为回报,澳门总督会给你一笔丰厚的赏金,并保证你全家在里斯本的安全。”
他走到费尔南德斯面前:“费尔南德斯先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费尔南德斯沉默良久,最终苦笑:“大将军,如果我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您信吗?”
“我信。”郑成功出乎意料地点头,“因为如果你真想走,有的是机会。这三个月,你至少去过厦门城里七次,每次都有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如果你想逃,早就逃了。”
费尔南德斯松了口气。
“但是。”郑成功话锋一转,“这件事说明,澳门方面没有放弃你。他们可能还会派人来,可能还会用你的家人威胁你。我需要知道,你的选择是什么。”
月光下,费尔南德斯的脸色变幻。他想起在澳门的日子,想起总督府里的勾心斗角,想起那些只关心利润、不关心水手死活的商人官员。他也想起这几个月在讲武堂,看着那些年轻学员如饥似渴地学习,看着那些全新的战舰设计,看着这个古老帝国焕发出的惊人活力。
最终,他抬起头:“大将军,我的家在里斯本,已经十年没回去了。我的妻子……在我来远东的第三年,就病逝了。我的儿子在海军服役,三年前死在和英国人的海战中。我在澳门,只是个领航员,拿一份薪水,教一些学生,等死而已。”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但在讲武堂,我……我好像又活过来了。这些孩子,他们真的想学,真的想成为最好的海军军官。而您,大将军,您是真的想建立一支伟大的海军。这种感觉,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郑成功静静听着。
“所以,我的选择是——留下。”费尔南德斯斩钉截铁,“至于澳门那边……随他们去吧。我的家人已经不在了,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郑成功点点头,看向施琅:“把这三人押下去,严加审问。我要知道澳门方面还派了多少人,有什么计划。”
“是!”
施琅带人将三名刺客押走。院子里只剩下郑成功和费尔南德斯。
“费尔南德斯先生。”郑成功忽然道,“从今日起,你的薪俸增加一倍。另外,我会奏请朝廷,赐你大明子民身份。如果你愿意,可以娶妻生子,可以置产落户,可以终老于此。”
费尔南德斯愣住了,眼眶渐渐湿润。他深深鞠躬:“谢……谢谢大将军。”
“不必谢我。”郑成功扶起他,“这是你应得的。回去上课吧,学员们还在等你。”
费尔南德斯再次鞠躬,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郑成功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夜空中的繁星。
施琅去而复返,低声道:“大帅,审出来了。这三人确实是澳门总督府派来的,但只是先头试探。他们真正的计划,是在讲武堂内部发展内应,时机成熟时,里应外合,绑走所有泰西教官。”
“果然。”郑成功冷笑,“父亲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平国公……”施琅迟疑了一下,“平国公派人传话,说想和您谈谈。时间、地点,由您定。”
郑成功沉默。
海风吹过,带来咸腥的气息。远处,讲武堂的灯火依旧通明,学员们还在挑灯夜读。
“告诉他。”郑成功终于开口,“五月初五,端午节。福州,郑家祠堂。我回去祭祖,顺便……谈谈。”
施琅担忧道:“大帅,这会不会是鸿门宴?平国公在福建经营三十年,万一……”
“没有万一。”郑成功打断他,“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讲武堂这边,加紧防备。再发现可疑人员,不必请示,直接抓。”
“是!”
郑成功望向北方,那是福州的方向。
父亲,我们父子之间,是该做个了断了。
而在这之前,这支海军,这些学员,谁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