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四洋船厂匠魂燃(2/2)
登州,蓬莱水城。
这里是四大船厂中最特殊的一个。登州不造大战舰,只造两种船:一种是运兵船,一种是补给船。
船厂总管是原登莱巡抚曾樱,这位六十岁的老臣在张世杰整顿朝纲时因清廉能干得以留任。此刻,他正站在船台上,看着刚刚下水的第一艘“鲲鹏级”运兵船。
那船体量巨大,长四十丈,宽八丈,三层舱室,能搭载八百名士兵及其全部装备。船身两侧开了整整六十个桨孔,无风时可用人力划行。
“曾大人,这船是不是太大了?”一名工部官员小声问,“吃水这么深,很多港口都进不去啊。”
曾樱捋须微笑:“要的就是大。宋大人算过,远征台湾,至少要运两万陆军。如果用小船,得几百艘,指挥调度都是问题。用这种大船,三十艘就够了。至于港口……咱们有登陆艇,大船停在深水区,用小船转运就是。”
他指着船体内部:“你们看,这船的设计处处透着巧思。底舱是压载舱,装石头和淡水,保证稳性。中层是士兵舱,每层都有通风孔。上层是货舱,能装三个月的粮草。船首船尾还预留了炮位,必要时候能自卫。”
“可是这么大的船,造价也惊人啊。”官员叹息,“一艘就要五万两银子。”
“值得。”曾樱神色严肃,“你知道养一个水兵一年要多少银子吗?三十两。两万水兵就是六十万两。如果能用三十艘大船,把他们安全、快速、成建制地运到战场,这投资就值了。更何况,这船不止能运兵,平时还能运货,跑一趟南洋,利润就能把造价赚回来。”
正说着,一名驿卒骑马飞奔而来,滚鞍下马:“曾大人!福州急件!”
曾樱接过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信是郑成功亲笔,只有三句话:泉州船厂被焚,漳州物料被劫,恐有内鬼。请登州速查本地船厂,严防火患。
他抬起头,望向繁忙的船厂。三千工匠正在同时建造十二艘大船,木料堆积如山,桐油、麻绳、铁钉等物料仓库绵延一里。若是这里也起火……
“传令!”曾樱厉声道,“从今日起,船厂实行宵禁,戌时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所有物料仓库,增派三班守卫。工匠用火,必须到指定区域。违令者,斩!”
命令层层传下。很快,整个登州船厂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四天后,福州马尾船厂。
夜色深沉,已是子时。但船厂依旧灯火通明,工匠们分成三班,昼夜不停。
宋应星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他站在刚刚完成的第一分段旁,手里拿着各种量具,一寸一寸地检查。这个分段是船首部分,包括冲角、锚舱和部分炮位。长五丈,宽十二尺,重达八万斤。
“宋大人,您去歇歇吧。”陈阿福端着一碗热粥走过来,“这儿有我们盯着呢。”
宋应星摇摇头,眼睛布满血丝:“不行,明天就要开始拼接了。这是分段建造法第一次实际应用,不能有任何差错。”
他指着分段内侧密密麻麻的榫卯结构:“您看,这里一共有一百零八个拼接点,每个点的误差必须控制在一分之内。否则拼接起来就会有缝隙,漏水是小,影响结构强度是大。”
陈阿福蹲下身仔细查看,不禁赞叹:“宋大人这设计真是巧夺天工。这些榫卯,严丝合缝,比用铁钉钉的还牢靠。”
“这是借鉴了永乐大钟的铸造工艺。”宋应星解释道,“大钟那么重,全靠榫卯拼接,几百年了纹丝不动。咱们这船,也要有这样的强度。”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船厂西侧的物料仓库方向,隐约有火光闪现。
“走水了!”有人惊呼。
宋应星脸色大变。那个仓库里堆放着全船厂一半的桐油和麻绳,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快!救火!”陈阿福嘶声大喊。
工匠们纷纷扔下工具,提起水桶就往仓库跑。但仓库距离船坞有半里远,等他们赶到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桐油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热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完了……”陈阿福瘫坐在地,老泪纵横,“这些桐油,是攒了三个月的存货啊……没了它们,船体怎么防水?怎么防蛀?”
宋应星死死盯着大火,突然,他眼神一凝。
火场边缘,几个黑影正快速向船厂外逃窜。看身形步法,绝非普通工匠。
“抓住他们!”他厉声喝道。
附近的工匠和守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追去。但那几人显然身手矫健,翻墙越户如履平地,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宋应星没有追。他站在原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双手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不是意外。
这是蓄意破坏。
而且,是内外勾结。
桐油仓库的位置极其隐蔽,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守卫也是三班轮值,没有内应,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放火?
“宋大人。”身后传来郑成功的声音。
宋应星转身,只见郑成功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他一身戎装,腰佩尚方剑,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冷得像冰。
“损失多少?”郑成功问。
“仓库里有两千桶桐油,五百捆麻绳,还有三百根备用桅杆。”宋应星声音沙哑,“价值……不下五万两银子。更重要的是,没了这些,船体密封至少要耽搁半个月。”
郑成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冷,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好,很好。”他缓缓道,“父亲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知道,没有他点头,我在福建寸步难行。”
施琅快步走来,单膝跪地:“大帅,抓到一个。是仓库守卫队的副队长,他趁乱想跑,被我们的人截住了。”
“带过来。”
很快,一名被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被押了过来。他面如死灰,浑身发抖,但看到郑成功时,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
“郑森,你抓我也没用。”汉子咬牙道,“平国公有令,谁敢在福建帮朝廷造战舰,谁就是郑家的敌人。今天烧仓库,明天就能烧船厂,后天……”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郑成功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
尚方剑的剑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剑身上的“如朕亲临”四个字清晰可见。
“你刚才叫我什么?”郑成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汉子咽了口唾沫:“郑……郑森……”
“我是大明靖海大将军,郑成功。”剑锋向前递了半分,血珠渗出,“而你,是纵火烧毁军用物资的重犯。按《大明律》,该当何罪?”
汉子脸色惨白,说不出话。
“按《大明律》,斩立决。”郑成功替他回答,然后看向施琅,“就在这里,现在,斩。”
“大帅!”施琅一惊,“不审了吗?他背后肯定还有……”
“斩。”郑成功重复,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施琅深吸一口气,拔出腰刀。
刀光一闪。
人头落地,滚出丈余。鲜血喷溅在焦黑的土地上,很快被泥土吸收。
所有工匠、守卫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处决。
郑成功收剑还鞘,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你们都听好了。从今日起,福州船厂就是军营。在这里,只有军法,没有家法。再有通敌、破坏、渎职者,此人就是榜样。”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至于桐油……施琅,传我军令:以靖海大将军府名义,向江南所有商号采购桐油。有多少要多少,价格按市价两倍。十天之内,必须运到福州。”
“可是大帅,两倍价格,这花费……”施琅迟疑。
“钱不够,就用我的俸禄抵。”郑成功打断他,“再不够,就用我郑家老宅抵押。我郑成功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这艘‘镇海号’,六月初一必须下水。天塌下来,也要下!”
他转身看向宋应星:“宋大人,桐油的事我来解决。船,就拜托您了。”
宋应星深深鞠躬:“下官……必不负所托。”
大火还在燃烧,但船厂的工匠们已经重新拿起工具。锯木声、锤击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有力。
郑成功站在船坞边,望着那根已经铺设完成的铁力木龙骨,望着周围忙碌的工匠,望着远方还未熄灭的火光。
他的手指按在尚方剑的剑柄上,微微颤抖。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父亲,既然你要战,那便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