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崇祯赐宴显寂寥(1/2)
戌时正刻,紫禁城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九九八十一盏宫灯从殿顶垂下,将这座帝国最核心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蟠龙金柱在灯光下泛着幽光,地面金砖倒映着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酒肴混合的奇异气味——这是皇家赐宴独有的味道,庄严,奢华,又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大殿中央已摆开三十余张紫檀木宴桌,按品级高低呈雁翅排列。最上首是皇帝御座,略低一阶左右两侧设主宾席,此刻还空着。往下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勋贵代表的席位,再往下才是蒙古诸部王公的位置。
乐工在殿角屏风后调试着乐器,编钟清越,笙箫悠扬。但仔细听,那乐声中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日这宴,非比寻常。
司礼监掌印太监方正化站在御阶下,一身簇新的大红蟒袍,手持拂尘,面无表情地扫视着陆续入殿的官员。他身后站着十二名青衣小太监,个个低眉垂目,如同木雕泥塑。
“越国公到——”
殿门外传来拖长的唱名声。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乐停,人静,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张世杰从殿门外缓步走入。
他今日未着戎装,穿的是御赐的四爪蟒袍——这是亲王规制,实际上他晋封越国公,按礼应服国公冠服。但皇帝特旨,许他在大典宴饮时“着蟒袍以彰殊荣”。明黄色缎面上,金线绣成的蟠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要破衣而出。
四十三岁的张世杰,身形比年轻时略显清瘦,但步履沉稳,目光如电。多年军旅生涯和朝堂博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邃的皱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当他步入大殿时,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蒙古王公席位,瞬间鸦雀无声。
科尔沁部巴达礼、察哈尔部额哲、喀尔喀降部代表……这些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头领,此刻全都起身,右手抚胸,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
“拜见越国公天可汗——”
用的是蒙语,声音洪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张世杰微微颔首,左手虚抬,示意众人免礼。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蒙古面孔,在额哲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位黄金家族的后裔,如今穿着大明郡王服色,头戴七梁冠,竟也有了几分汉家王爷的气度。
“公爷。”内阁首辅范景文迎上来,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臣须发皆白,态度恭谨,“皇上稍后就到,请您先入座。”
张世杰点头,走向御阶左侧的主宾席。经过勋贵席位时,成国公朱纯臣、定国公徐允祯等人都起身拱手。这些世袭罔替的国公爷,如今在张世杰面前已全然没了往日的倨傲,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他坐下,闭目养神。
殿内的气氛随着他的到来变得微妙。文官们低声交谈,眼神却不时瞟向主宾席;蒙古王公们正襟危坐,偶尔用蒙语快速交谈几句;勋贵们则沉默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只有乐声重新响起,但比先前更谨慎,更克制。
“皇上驾到——”
方正化的声音尖利而悠长。
所有人齐刷刷起身,跪倒。张世杰也站起身,躬身行礼——按制,国公见君行揖礼即可,但他还是等崇祯走上御座,才在左侧第一个跪下。
“臣等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响彻大殿。
崇祯皇帝朱由检从后殿走出,在御座上坐下。他今年三十七岁,正值壮年,但两鬓已见霜白,眼角皱纹深刻,龙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这位十七岁登基、立志中兴大明的天子,此刻坐在帝国最高处,脸上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与疏离。
“众卿平身。”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
众人谢恩起身。张世杰抬头时,正好与崇祯的目光对上。
那一瞬间,他看见皇帝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忌惮与落寞。但很快,这些情绪都被一层温润的笑意掩盖了。
“赐座。”崇祯抬手。
众人再次谢恩落座。太监们开始上菜,珍馐美馔流水般端上各桌:烧鹿筋、烩熊掌、煨驼峰、蒸鲥鱼……都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顶级菜肴。酒是内府窖藏五十年的金华酒,斟在白玉杯里,色泽如琥珀。
“今日此宴,一为庆贺越国公平定漠北,收服蒙古诸部,解我大明百年边患。”崇祯端起酒杯,环视全场,“二为款待远道而来的蒙古诸位王公,尔等弃暗投明,归顺天朝,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这一杯,朕与诸卿共饮。”
“谢皇上隆恩!”
众人举杯。张世杰饮尽杯中酒,余光瞥见崇祯喝酒时微微皱眉——皇帝素不喜饮,今日破例了。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
按照赐宴惯例,该有歌舞助兴。但今日崇祯摆了摆手:“撤乐。朕有话要说。”
乐工悄然退下。大殿里静得可怕,连银筷碰触瓷盘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崇祯站起身,走下御阶。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按礼,皇帝赐宴只需端坐御座,自有太监代劳斟酒劝食。亲自下阶,是极隆重的礼遇。
方正化想跟上,被崇祯一个眼神制止。
他走到张世杰桌前,从身后太监托着的金盘中取过酒壶。那酒壶是纯金打造,壶身錾刻九龙戏珠,壶嘴镶着红宝石——这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的贡品,平日只在祭祀大典时使用。
“世杰。”崇祯用了个亲昵的称呼,亲手为张世杰斟满酒杯,“自你十六岁入京营,至今已二十七年。朕还记得,当年你在德胜门外击退流寇,朕在城楼上看着,心中是何等欣喜。”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张世杰起身,躬身:“臣本布衣,蒙皇上不弃,委以重任。些微之功,皆赖皇上圣明,将士用命。”
“不必谦逊。”崇祯又走到蒙古王公席前,为额哲、巴达礼等人一一斟酒,“这些年,你平流寇、定中原、收辽东、服朝鲜,如今连漠北蒙古也纳入了大明版图。功在社稷,利在千秋。朕……感激你。”
他说“感激”二字时,声音有些发颤。
额哲等人慌忙起身,双手捧杯,用生硬的汉语说:“谢……谢皇上……天恩。”
崇祯回到御座,却没有坐下。他站在那儿,看着满殿的文武、蒙古王公,又看看张世杰,忽然笑了:“有时候朕想,若是洪武爷、永乐爷在天有灵,看见今日这番景象——蒙古诸部王公在乾清宫饮宴,漠北草原尽归大明,该作何感想?”
没人敢接话。
这话太沉重,太重了。重到连最善逢迎的阁臣都张不开口。
张世杰举杯:“此皆列祖列宗庇佑,皇上励精图治之功。臣不过适逢其会,略尽绵力。”
“适逢其会……好一个适逢其会。”崇祯喃喃重复,坐回御座,“来,继续饮宴。”
歌舞重新开始。这次是教坊司排演的新舞《万国来朝》,舞姬们扮作各族女子,手持各国贡品,翩翩起舞。乐声欢快,舞姿曼妙,大殿里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但张世杰注意到,崇祯再没动过筷子。
宴至中途,按例该有蒙古王公献礼。
科尔沁巴达礼第一个起身,捧着礼单跪倒:“臣科尔沁部巴达礼,谨献海东青一对,西域宝马十匹,貂皮五百张,赤金佛尊一座。恭祝皇上万寿无疆,大明国运昌隆!”
太监接过礼单,呈给崇祯。
皇帝扫了一眼,点点头:“巴达礼忠心可嘉,赐玉带一条,宫缎百匹。”
“谢皇上!”
接着是察哈尔额哲。他献上的是成吉思汗遗物——一把据说是铁木真用过的鎏金马鞍,以及三卷蒙文古籍。这是察哈尔部最后的珍藏,献出此物,意味着彻底臣服。
崇祯对马鞍似乎很感兴趣,把玩了片刻,道:“此物珍贵,当收入武库,传示后世。额哲顺义王忠谨,加赐亲王仪仗半副,许用明黄。”
亲王仪仗,明黄色——这是宗室郡王才有的待遇。额哲激动得声音发颤:“臣……臣万死难报皇恩!”
喀尔喀降部的代表献上贝加尔湖特产的白熊皮、硕大的天然金块。其余漠南小部也各有进献,一时间殿内珠光宝气,异彩纷呈。
张世杰静静看着。
这些蒙古王公献礼时的神态,他尽收眼底。巴达礼的恭顺中带着精明,额哲的激动里藏着惶恐,喀尔喀代表则明显有些勉强——他们是被打服的,不是真心归附。
而崇祯的反应也耐人寻味。皇帝对每件礼物都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欣赏,赏赐也恰到好处,既显天恩浩荡,又不失天子威严。但张世杰太了解崇祯了,他能看出那笑容背后的疲惫,那赞赏声中的疏离。
“越国公。”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话的是喀尔喀代表,一个叫格日勒的台吉。他端着酒杯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敬公爷一杯。公爷用兵如神,我等……心服口服。”
这话说得别扭,但意思到了。
张世杰举杯:“格日勒台吉言重了。喀尔喀部既已归顺,便是大明子民。只要遵纪守法,朝廷必善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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