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崇祯赐宴显寂寥(2/2)
“是,是。”格日勒饮尽酒,却站着不走,犹豫片刻,压低声音,“公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草原上最近……有些传言。”格日勒眼神闪烁,“说朝廷要丈量草场,分给各家各户,还要定下税额。公爷,草原不比汉地,草场随水草而徙,今年丰茂处明年可能就荒了。若是划界定税,遇上灾年,部民们……”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张世杰放下酒杯,声音平静:“朝廷确有清丈草场、规范税赋之议。但非一刀切,会因俗而治。丰年多征,灾年减免,这是常理。格日勒台吉不必多虑。”
“可部民们不懂这些。”格日勒苦笑,“他们只知道,祖祖辈辈放牧的草原,突然要被人用绳子量、用册子记,心里不踏实。有些人……已经在私下串联了。”
这话说得很轻,但张世杰听清了。
他看向格日勒:“台吉今日能告诉本公这些,足见坦诚。回去告诉你的部众,朝廷做事,必会顾及他们的生计。若有疑虑,可呈文都护府,自有答复。”
“是,谢公爷。”格日勒躬身退下。
这个小插曲没引起太多人注意。歌舞还在继续,大臣们互相敬酒,蒙古王公们则三三两两交谈。但张世杰知道,格日勒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北庭都护府最近的奏报里,确实提到草原上有些不安定迹象。几个部落为草场边界争执,甚至有轻微械斗。都护府正在调解,但根子不除,终是隐患。
他抬眼看向御座上的崇祯。
皇帝正与首辅范景文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这是崇祯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张世杰太熟悉了,当年在平台召对时,每逢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崇祯就会这样。
他在紧张什么?
亥时三刻,宴席终于散了。
大臣和王公们谢恩告退,张世杰留在最后。按惯例,皇帝若有特别交代,会单独召见。
“世杰,陪朕走走。”崇祯果然开口。
方正化想跟上,崇祯摆摆手:“你们退下,朕与越国公说说话。”
两人走出乾清宫,沿着汉白玉栏杆缓步前行。秋夜的紫禁城寂静无声,宫灯在廊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今日宴上,你看那些蒙古王公,是真心的吗?”崇祯忽然问。
张世杰沉吟:“额哲是真心的,他除了依靠朝廷,别无出路。巴达礼是精明的,科尔沁部早在辽东时就是墙头草,如今见大势已去,自然恭顺。至于喀尔喀那些……”他顿了顿,“是被打服的,口服心未必服。”
“朕也看出来了。”崇祯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夜空,“那个格日勒敬酒时,眼神里有怨气。虽然掩饰得好,但朕看得出来。”
张世杰有些意外——崇祯的观察竟如此细致。
“皇上圣明。”
“圣明?”崇祯苦笑,“朕若圣明,何至于让天下糜烂至此,要靠你一手挽回?朕若圣明,何至于……”
他忽然住口,转头看着张世杰:“你知道吗,有时候朕羡慕你。”
这话太直白,太不像皇帝该说的话。
张世杰躬身:“臣惶恐。”
“不必惶恐,朕说的是真心话。”崇祯继续往前走,“你做事,有魄力,有手段,说练兵就练兵,说改制就改制,说北伐就北伐。满朝文武,勋贵外戚,甚至那些蒙古王公,都听你的。朕呢?朕想做的事,处处掣肘;朕信任的人,一个个背叛。袁崇焕、杨嗣昌、陈新甲……还有那些东林党人。”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朕十七岁登基时,立志要做中兴之主。每日四更起身,批阅奏章到深夜,省下的宫帑全充军费。可结果呢?流寇越剿越多,建奴越打越强,朝廷越治越乱。直到你出现……”
崇祯转身,直视张世杰:“这些年,朕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京营一个小小总旗,到如今的越国公、天可汗。有时候朕想,这大明江山,究竟是你的,还是朕的?”
这话太重了。
张世杰跪倒在地:“臣万死不敢!臣所做一切,皆为皇上,为大明!若无皇上信重,臣岂有今日?皇上此言,臣……臣无地自容!”
寂静。
只有风吹过宫檐的呜咽声。
许久,崇祯才伸手扶他:“起来吧,朕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江山……你保住它,让它强盛,让它万国来朝,这就够了。至于是谁在保,不重要。”
张世杰起身,看着崇祯。月光下,皇帝的脸苍白如纸,眼中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朕累了。”崇祯轻声说,“回宫吧。你也早些休息,漠北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做。”
“臣告退。”
张世杰躬身退下,走出很远,回头望去,崇祯还站在那儿,站在乾清宫高高的台阶上,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
而此刻,方正化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崇祯身边。
“皇爷,夜深了,该回宫歇息了。”
“方正化。”崇祯没有动,“你说,朕是个好皇帝吗?”
方正化跪倒:“皇爷励精图治,宵衣旰食,自然是千古明君。”
“千古明君……”崇祯喃喃,“那为什么,这宫里宫外,朕觉得这么冷呢?”
方正化不敢接话。
崇祯望着张世杰离去的方向,许久,忽然问:“北镇抚司最近有蒙古草原的密报吗?”
“有。前日送来一份,说漠北几个部落私下串联,似对清丈草场不满。另外……”方正化犹豫了一下,“喀尔喀残部有人接触卫拉特,可能……有异动。”
“越国公知道吗?”
“北庭都护府的奏报,应该已经送到越国公府上了。”
崇祯点点头,转身往寝宫走去。走到殿门口时,他忽然停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草原上的风,又要起了。”
方正化抬头,只看见皇帝的背影消失在深深的宫门里。
而此刻,张世杰已经走出了午门。他的马车等在门外,亲兵队长赵铁柱迎上来:“公爷,北庭都护府八百里加急,半个时辰前到了。”
张世杰接过密封的军报,就着马车前的灯笼拆开。
信是李定国亲笔写的,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内容很简单:喀尔喀残部与卫拉特巴图尔珲台吉使者密会;漠南三部为草场划界争执,险些械斗;归化城蒙汉学堂有蒙古童子私传密信……
最后一行字被反复涂改过,但还能辨认:
“末将恐,草原人心未定,今冬恐有变。”
张世杰收起信,抬头望天。
秋夜星空璀璨,银河横贯天际。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草原上夜巡时,老兵说过的一句话:“草原就像这星空,看着平静,其实每颗星都在动。你看不见的时候,它们已经走远了。”
“公爷?”赵铁柱轻声问。
“回府。”张世杰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明早召集内阁、五军都督府、北庭都护府驻京办议事。”
“诺。”
马车启动,驶入沉睡的京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张世杰靠在车厢里,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一下,两下,三下。
像战鼓,像心跳,像某种倒计时。
而乾清宫里,崇祯躺在龙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的金龙刺绣。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宴席上的乐声、敬酒声、欢呼声。
那么热闹,那么盛大。
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窗外,秋风起了,吹得宫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那声音,像是远方草原上的马铃,又像是刀剑碰撞的轻鸣。
长夜漫漫,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