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难治的病(1/2)
三月里的西安,空气中飘着柳絮和淡淡的沙尘味。陕西省人民医院中医科的走廊里,孙小军白大褂的衣角随着急促的步伐翻飞,手里捏着一沓刚刚出来的化验单,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
“孙医生,3床家属又来找了。”护士小刘小跑着追上来,压低声音说,“那位老太太的儿子在护士站等着,问今天能不能给个明确说法。”
孙小军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等着。”
他快步走进医生办公室,砰地把门关上,将那些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办公室里没人——同事们要么去查房,要么在门诊,这给了他一个短暂的喘息空间。
孙小军把化验单拍在桌上,双手撑着桌面,低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箭头。血常规、肝肾功能、电解质、肿瘤标志物……所有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除了轻微贫血。可3床那个老太太,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指烦躁地插进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
3床患者,李秀兰,六十七岁,退休小学教师。三个月前因为“反复低热、乏力、食欲不振”入院。西医那边全套检查做下来,没查出器质性病变,最后转诊到中医科,美其名曰“调理”。
孙小军接手时,压根没把这病例当回事。一个老太太,体质虚弱,调理调理就好了。他开了归脾汤加减,补气养血,安神健脾。按照教科书,这方子对症得不能再对症。
一周后,李秀兰的体温倒是正常了,但乏力加重,连床都下不了了。
孙小军调整方案,改用补中益气汤,加重了黄芪、党参的剂量。又是七天,病人开始出现心慌、失眠,夜里盗汗严重,睡衣都能拧出水来。
第三次,他怀疑是阴虚火旺,换成知柏地黄丸加减。结果老太太腹泻不止,一天跑七八次厕所,人眼看着又瘦了一圈。
今天早上查房时,李秀兰的儿子——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是公务员模样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没吵没闹,只是平静地看着孙小军,问:“孙医生,我妈到底得了什么病?您能不能给句准话?”
那种平静比吵闹更让人难堪。孙小军当时只觉得脸颊发烫,支支吾吾说还要再研究研究,几乎是逃出了病房。
现在,化验单就摊在眼前,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个屁!”孙小军突然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震得跳起来,茶水洒了一桌,浸湿了化验单的边缘。
他颓然坐进椅子里,白大褂的下摆垂在地上也顾不上。窗外是医院后院那棵老槐树,三月初刚冒出嫩芽,在午后阳光里泛着新绿。这景象本该让人心情舒畅,此刻却只让孙小军觉得刺眼。
他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自从当上主治医师后,他已经戒了三年了——为了保持形象,为了那该死的“青年专家”头衔。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孙小军迅速坐直,整理了一下白大褂。
进来的是科里的住院医小王,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伙子,看孙小军的眼神里还带着学生对老师的敬畏。
“孙老师,王主任让您去一趟他办公室。”小王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是3床家属去主任那儿了。”
孙小军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起身,对着窗玻璃理了理头发。玻璃倒影中的男人三十三岁,皮肤保养得宜,发型一丝不苟,白大褂笔挺——完全是成功医生的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白大褂下的衬衫腋下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小片。
走到王主任办公室外,孙小军深吸一口气,敲了门。
“进来。”
推门进去,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一份病历。这位六十岁的老中医是科室的定海神针,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是眯着,像是随时在思考什么深奥的医理。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李秀兰的儿子。他坐在客椅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标准的坐姿。
“主任,您找我?”孙小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王主任从病历上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小孙啊,坐。这位是李秀兰女士的儿子,张先生。”
“张先生,您好。”孙小军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和张先生点了点头。
张先生回以礼节性的微笑,但笑意没到眼底:“孙医生,不好意思打扰您和王主任。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我母亲的治疗,接下来到底什么方向?”
孙小军喉结动了动:“张先生,您母亲的病情确实比较特殊。从中医角度看,属于疑难杂症,需要时间……”
“三个月了。”张先生平静地打断他,“住院三个月,换了四个方子,越治越重。孙医生,我不是医闹,我只想问一句实话——这病,您到底能不能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挂钟秒针的滴答声。
王主任缓缓开口:“小孙,你把李秀兰的病历和治疗经过,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孙小军知道,这是主任在给他机会,也是在考他。他定了定神,开始复述:“患者李秀兰,六十七岁,主诉反复低热、乏力、食欲不振三月余。入院时体温37.8度,面色萎黄,舌淡苔白,脉细弱。初诊为气血两虚,予归脾汤加减……”
他尽量让自己的叙述听起来专业、系统、有条理。但说到第三次调整方案后患者出现腹泻时,他自己都听出了语气里的底气不足。
张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孙小军说完,才问:“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补气则上火,滋阴则腹泻,温阳则燥热,清热则伤阳。怎么调都不对,是吗?”
这句话精准地概括了孙小军三个月来的困境。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王主任重新戴上眼镜,翻看着病历:“小孙,患者的舌象脉象,最近一次记录是什么时候?”
“昨天查房时看过。舌质偏红,少苔,有裂纹。脉象细数,重按无力。”
“口渴吗?”
“渴,但不想喝水。”
“大小便?”
“大便稀溏,小便短黄。”
“睡眠?”
“几乎整夜不眠,说一闭眼就心慌。”
王主任点点头,又摇摇头:“阴阳两虚,气阴双亏,虚火上炎,脾肾不交……确实棘手。”
他转向张先生:“张先生,您母亲的病,在中医里属于‘虚劳’范畴的疑难症。这类病就像一块朽木,补药下去吸收不了,反而成了负担。需要非常精细的辨证和用药,急不得。”
张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王主任,我听说中医科以前有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特别擅长治疑难杂症。叫什么来着……陈墨?他现在还在医院吗?”
孙小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王主任的表情也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陈墨医生……已经不在我们医院了。”
“哦?那他去哪儿高就了?方不方便引荐一下?”张先生问得诚恳,“我打听过,都说他看病有一套。”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孙小军感到后背的冷汗正在往下流。他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不敢抬头。
“陈墨医生……”王主任的声音很缓慢,“他有些个人原因,暂时不行医了。张先生,您母亲的病,我们科室会全力以赴。这样,从明天开始,我亲自参与治疗,和小孙一起研究方案,您看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张先生也不好再坚持。他起身,向王主任道了谢,又对孙小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孙小军几乎虚脱。
王主任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镜片,很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玻璃的细微声响。
“主任,我……”孙小军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孙啊,”王主任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父亲最近身体怎么样?”
孙小军一愣:“还、还好。就是血压有点高,一直吃药控制着。”
“嗯。”王主任把眼镜戴回去,透过镜片看着孙小军,“我记得你进医院那年,是二十八岁吧?五年了,时间真快。”
“是,五年了。”孙小军不知道主任为什么要说这些。
“五年,足够一个医生从青涩到成熟,也足够看清很多事。”王主任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记得陈墨走的那年,你进步特别快。第二年就评了主治,第三年上了医院的青年人才计划。挺好的。”
孙小军的掌心开始冒汗。
“但是小孙啊,”王主任话锋一转,“医生这个职业,和其他职业不一样。别的职业,你可以靠关系,靠背景,靠手腕往上走。但医生不行。医生最后靠的,是手上的功夫,是治病的本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老槐树:“病人来找我们,是把命交给我们。治好了,他感激你;治不好,他可能就没了。这种压力,这种责任,不是头衔和职称能扛得住的。”
孙小军也跟着站起来,垂着手,像个犯错的学生。
“李秀兰这个病例,你不要有太大压力。”王主任转过身,“疑难杂症每个医生都会遇到,治不好不丢人。丢人的是,明明治不好,还不承认,还硬撑。”
“我明白,主任。”
“明天早上查房,我跟你一起去。咱们重新四诊合参,从头开始。”王主任拍拍孙小军的肩,“去吧,今天早点下班,放松放松。脸都白了。”
孙小军如蒙大赦,几乎是逃出了主任办公室。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今天格外刺鼻。几个护士推着治疗车从他身边经过,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他,立刻噤声,点头致意后快步离开。
孙小军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医院这种地方,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秀兰的儿子到处打听陈墨的事,肯定已经在科室里传开了。
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陈墨。
这个名字,他已经五年没有听人当面提起了。五年里,他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个人,忘记那个冬天发生的事。他评了先进,上了电视,成了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专家。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埋葬了,忘记了。
可现在,一个疑难病例,一个家属的询问,就把这一切都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摊在阳光下。
孙小军摸出手机,手指悬在通讯录上一个名字上方——那是卫生局的一个叔叔,他父亲的旧部。他几乎要拨出去了,想问问能不能想办法让这个张先生转院,或者至少让他闭嘴。
但最终,他没有按下去。
王主任今天的话,虽然一句重话都没说,但字字都敲在他心上。他想起父亲昨晚在电话里说的:“小军啊,你现在是专家了,做事要稳重。你王叔叔那边,能不用就不用,人情用一次少一次。”
是啊,他已经是孙医生,孙专家了。不能再像五年前那样,一出事就找父亲擦屁股。
孙小军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洗手池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中的男人眼睛里有血丝,脸色苍白,哪里还有平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整理好仪容,深吸几口气,推开办公室门,朝病房走去。
3床在走廊尽头,是单人间——张先生特意要求的,说是让母亲安静休养。孙小军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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