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难治的病(2/2)
李秀兰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被子下的身体轮廓单薄得可怜。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胸口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床头柜上放着半碗粥,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膜。
张先生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低声说着什么。老太太偶尔眨一下眼睛,算是回应。
孙小军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身后两个护士的低声交谈。
“3床真可怜,越治越瘦。”
“是啊,孙医生那么厉害都没办法。”
“我听说家属今天去打听陈墨医生了……”
“嘘!小声点!”
声音远了。
孙小军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最终没有按下去。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想一想。
医院后面有个小花园,是给患者散步用的。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孙小军找了个长椅坐下。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
他点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陈墨”两个字。
跳出来的信息很少。五年前的医疗事故报道已经淹没在信息海洋里,只剩下几个法律文书网站还能查到判决摘要。除此之外,这个名字就像从未存在过。
孙小军关掉手机,仰头看着天空。西安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布。
他想起五年前的陈墨。
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实习生,总是最早到医院,最晚离开。白大褂洗得发白,但永远干净整洁。查房时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每个患者的舌象、脉象、用药反应都清清楚楚。
孙小军记得有一次,科室收了个怪病患者,发热待查,所有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原因。会诊时,陈墨怯生生地举手说:“王主任,我能不能看看病人?”
大家都笑了。一个实习生,凑什么热闹。
但王主任点了头。
陈墨去了病房,二十分钟后回来,说:“患者应该是少阳证合阳明腑实证。虽然发热,但应该用大柴胡汤,通腑泄热。”
当时管床的主治医不屑:“年轻人,别看了两本书就乱说。患者体弱,再用泻药,出了事谁负责?”
王主任却若有所思:“说说你的依据。”
陈墨说:“患者虽然发热,但面红不是整个脸通红,是两颧潮红,这是阴虚阳浮的表现。我问他,他说口苦咽干,胸胁苦满,这是少阳证。又问他大便,他说已经五天未解,但腹不胀痛,这是阳明腑实的热结旁流。舌苔黄燥,脉弦数。所以应该用大柴胡汤和解少阳,内泻热结。”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主任当场拍板,按陈墨的思路治。三天后,患者热退身凉,一周后康复出院。
那是陈墨在医院第一次崭露头角。从那以后,王主任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孙小军当时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陈墨,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凭什么?他孙小军才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父亲是卫生局领导,在医院谁不给几分面子?这个农村来的穷学生,凭什么抢他的风头?
后来类似的事越来越多。患者找陈墨复诊的,送陈墨锦旗的,甚至其他科室请陈墨去会诊的。孙小军感觉自己像站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聚光灯打在别人身上。
直到那个急性胰腺炎的患者入院。
孙小军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夜晚。他值二线班,看到陈墨收的病人情况好转,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在职场,要么你有真本事,压得住人;要么你有手段,搞得定事。”
他没有陈墨的真本事,但他有手段。
他模仿陈墨的签名已经练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那天晚上,机会来了。他趁着护士换班、医生交接的空档,溜进医生办公室,改了医嘱……
后来的事,就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发不可收拾。他以为只是给陈墨一个教训,让他背个处分,调离医院。没想到患者死了,事情闹大了,父亲动用了所有关系才把事态控制住,但陈墨还是进去了。
宣判那天,孙小军去了法庭。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陈墨被法警带走。陈墨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旁听席,和孙小军的视线对上了一瞬。
那眼神,孙小军到现在都记得——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就像在看一个可怜人。
冷风吹过,孙小军打了个寒颤,从回忆中惊醒。
花园里不知何时来了几个患者,在护工陪同下慢慢散步。有个坐轮椅的老太太被推到他附近晒太阳,护工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阳光照在身上,本该暖和,孙小军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起李秀兰空洞的眼神,想起张先生平静的质问,想起王主任意味深长的话,想起护士们躲闪的目光。
如果……如果陈墨还在,这个病他会怎么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孙小军想起陈墨看病时的样子——他总是问很多看似无关的问题:家里住几楼?朝南朝北?最近有没有什么心事?睡眠怎么样?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甚至会问患者做什么梦。
有一次孙小军嘲笑他:“陈大夫,你这是看病还是算命?”
陈墨很认真地回答:“孙老师,人体是个小宇宙,和外面的大宇宙是相通的。生活环境、情绪变化、饮食习惯,都会影响气血运行。了解这些,才能找到病根。”
当时孙小军只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可现在,面对李秀兰这个怎么治都不对的病人,他突然觉得,也许陈墨那一套,真的有道理。
如果陈墨在,他肯定会问:老太太退休前是老师,是不是一直很要强?生病前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住的房子是不是阴冷潮湿?平时是喜欢热闹还是喜欢清静?
这些问题,孙小军一个都没问过。他只知道看舌苔,摸脉象,开方子。
“孙医生?”
一个声音把孙小军拉回现实。他抬头,是科里的规培医生小李。
“孙医生,您在这儿啊。王主任让我找您,说下午有个会诊,想请您一起去。”小李小心翼翼地说,“是肿瘤科那边的一个病人,中西医结合治疗。”
“知道了,我这就去。”孙小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
他朝住院楼走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一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走到中医科病区时,他下意识地朝3床的方向看了一眼。病房门关着,门上小窗透出昏暗的光。
孙小军停下脚步,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转身,朝相反方向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阳光很好,照在长条桌上明晃晃的。肿瘤科的医生正在介绍病例,幻灯片一页页翻过,那些CT片、病理报告、治疗方案,孙小军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先生那句话:
“我听说中医科以前有个年轻的实习医生,特别擅长治疑难杂症。叫什么来着……陈墨?”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嫩绿的芽苞在风中轻轻颤动。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但孙小军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心里慢慢腐烂。
而那个他以为已经埋葬的名字,就像这树上的新芽,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在春天里,重新钻出来。
会议结束了,同事们陆续离开。孙小军还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一个字都没写。
“小孙,还不走?”王主任走到门口,回头看他。
“主任,我……”孙小军抬起头,“我想再研究研究李秀兰的病历。”
王主任看了他几秒,点点头:“也好。有什么想法,明天查房时说。”
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孙小军一个人。
夕阳西下,阳光斜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翻开李秀兰的病历,从头看起。这一次,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症状,每一次用药反应,每一次舌象脉象的变化……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陈墨说过的一句话:“治病如破案,症状是线索,舌脉是证据,用药是手段。但要破案,得先知道罪犯是谁,为什么犯罪。”
当时的孙小军嗤之以鼻:“哪有那么复杂?辨证论治不就完了?”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病,真的不是“辨证论治”四个字就能解决的。
就像李秀兰,辨证辨了三个月,越辨越糊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孙小军合上病历,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那个名字又冒了出来。
陈墨。
如果他在,会怎么治这个病?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孙小军心里,拔不出来,也消化不掉。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监狱里,陈墨正在微晶子的指导下,研究着一个和李秀兰症状极其相似的病例。
那是微晶子给他的第十五道综合题:
“患者,女,六十五岁,退休教师。长期低热、乏力、纳差,补则上火,清则腹泻,温则燥热,滋则碍胃。舌红少苔有裂纹,脉细数无力。请从道医角度,分析此证本质,并拟定综合调理方案。”
陈墨的笔在纸上写下:“此非单纯虚证,乃阴阳格拒,水火不济,中焦枢机不利。当先调畅气机,交通阴阳,而非一味补泻……”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
一个在监狱,一个在医院,两个曾经有过交集的人,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面对着相似的难题。
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