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小天鹅填坑青石线跳海 小西山无驴时代怀念驴(2/2)
解放军俘虏国民党军官训练团遭国军飞机轰炸,战士们为了掩护他们牺牲许多人,他们很过意不去。解放军干部战士享受大灶待遇,他们被俘的军官按中灶待遇,还能吃到肉和鸡蛋、时鲜水果。解放军优待俘虏,让人心服口服。
他讲我记,回去整理后寄给军区党史办。他说:“董家你这茬人,数你最有出息,这辈子行了。你爹和你爷爷享福去了,不像我活一天得遭一天罪。”
小西山的“太”字辈除了董太友大哥年长,再是董太君大哥。
老爷的乳叫“胎俊”,只是歪打正着,太君大哥的名字一笔一划不差。他家和“母狗子叔叔”董亮是近支,自幼丧母,父子俩相依为命。他爹董云生是个老齁娄板子,和成军父亲一样,我叫他一声“大爷”,他得喘好几口气攒足了力气,才能勉勉强强答应一声。大爷每天反复做四件事,抽烟咳嗽吐痰干喘。
在我的记忆里,大爷腰别斧子,徒手爬上后园几丈高的大杨树上,砍下一大堆干柴。他家后园靠我家南园边的七棵大树,是他太爷所栽,超过“前三丈后八尺”划归集体。他家无权伐树,但是可以随时砍干柴烧火。大爷因此变成了孙悟空,经常只身爬上高高的大树,让跃马甩枪击落树上山燕子的父亲略逊一筹。
小西山安电灯那年,大爷一病不起,电灯不亮不肯咽气。他捱了几天几夜没捱过电流,刚刚咽气,电灯刷地亮了。太君大哥为了守孝,三年没点电灯。
太君大哥家里招孩子,小时候我经常到他家去玩。他是大队的武装基干民兵,我非常迷恋他的小马枪。他不许别的孩子动他的枪,只允许我一次次地拉开枪栓,再空枪击发。我对着火油灯,看一本题目叫《四个小鼓手》的外国小人书。董云华他们故意使坏,扔下我悄悄回家。看完小人书,只剩下我一个人,外面漆黑。太君大哥背着我,绕过西头子把我送回家,我已经伏在他后背上睡着了。
转过年立夏时节,我回家,又来到了“长条子”苞米地。董云举大爷已经“享福”去了。太君大哥赶牲口扶犁,给苞米趟头遍垅。大哥年逾古稀,凌晨三点钟起来,已经趟了四个小时地。他一边趟地一边和我唠嗑,眼睛紧盯着犁铧,生怕偏离毫厘伤苗。被犁铧犁开向后翻涌的泥土,像被一艘军舰犁开的海水。
被舰船犁开的海水很快弥合,只留下一道航迹。被犁铧犁开的泥土,将垄沟和垅台加深加高。我又想起但丁的那句诗,很为太君大哥捏了一把汗。
我的担心纯属多余,跟在他身后的,是希腊的快乐之神狄奥尼索斯。只有他盛赞家乡:“咱小西山有山有水,多好个地方,现在让我到北京我都不去。老话说的好: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兄弟,大哥着急干活。”
他赶牛扶着犁杖,急匆匆地往前趟,远远地甩下那句诗,我放心了。
半上午,我和弟弟到南边子栽芋头。太君大哥趟完苞米,挥汗如雨挑水浇菜。我说:“大哥,你歇一歇。”他说:“兄弟,再不干活捞不着干了。”
傍晌,我和弟弟骑自行车去永宁,太君大哥骑着摩托车,从后面风驰电掣般赶上来。他放慢车速,说:“兄弟,二闺女今天盖房子‘上梁’,我下午回家打粮,头里走了。”说着一加油门,摩托车瞬间远去,直至变成一个小白点。他忙忙碌碌天天如此,儿子养了条大船,去年盖了一座四层楼房,心越来越盛。
当第一台蒸汽机诞生的时候,世界上的发达地区进入到了“无马时代”。当太君大哥家有了碾米机,小西山也进入到了“无驴时代”,家家户户到他家作坊加工粮食。过去,“驴进的”三个字是常用骂人话,男孩子都伴着“驴进的”长大。往后都是独生子女,没人叫“二驴子”。屯中没人养毛驴,毛驴虽然没绝种,想见到毛驴都难。董太运编的脍炙人口《驴歌》,逐渐被大伙儿忘在脑后。
曾几何时,郝振清老姑夫在后街盖了新房,和郝文章给老房子上碱泥。
我顺梯子上房,他说:“你身子沉别上来,踩塌房薄掉下去……”话没说完,自己一脚踩塌陷进去。老姑夫遗传高血压病,卧炕多年,也过了“坎子”。
我的下年级同学王明志,在北海头划拉海蛎壳子过筛,卖给鸡场。从青石线到东北海龙王庙几十里长的海岸线,在他的铁锨之下凹下半人多深。他和我谈了许多盐场往事,重建一座盐场都绰绰有余。他继曲跃后之后,也是响当当的大队民兵连长。他也和曲跃后一样,因为眼睛近视,年年参军体检不合格。
小西山人都有挣钱门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日子丰满滋润。到西南面车家河子和“将军石”倒卖虾皮,是小西山的传统生财之道。过去倒卖虾皮违法,叫“投机倒把”,开大会批斗,现在合理合法。过去大伙儿栽地瓜人吃猪喂,现在,金瓜银瓜不如地瓜。小西山沙壤土旱涝保收,产出的红皮地瓜又面又甜。
尤其烤地瓜,深得城里人喜欢,比干胖头鱼都出名。过去每到地瓜收获季节,刨地瓜的人们漫山遍野。下半晌,人们来来往往,用花支笼子往家里挑地瓜。家家户户在里屋炕上搭了地瓜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摆地瓜。小西山人揶揄好显摆炫耀的人,是“得瑟掉毛过不去冬”。地瓜身上不长毛,但是碰秃娄皮染上了黑斑病,肯定过不去冬。现在,小西山没人出力刨地瓜,都雇人刨,工钱一天一百元。收购地瓜的车辆,在田间地头排列一溜两行,地瓜行情一涨再涨。
不用南跑北奔不用拾草拣粪,守家在地栽地瓜,一年赚个吃香喝辣。九十九岁的董云和,不在沙岗后种苞米了,改栽地瓜。“俊孩”董万田,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往地瓜地里挑粪。另一个“俊孩”董万回,拄着平衡椅拖着锄头,到地瓜地里耪草。田间地头、沙包子壕塄子、道边路口牛蹄窝,都被人栽上地瓜。
地瓜是镇屯之宝,生在土里的“胖头鱼”,长在蔓上的“孔孟之道”。
成也地瓜败也地瓜。董太学让上大学的儿子董德学中途辍学,回小西山栽地瓜进城烤地瓜。可叹董德学学无所学,人说没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时候,爷爷让我学小恩子董太恩,和牲畜一起在生产队花生蔓堆里拱秕花生,一冬天都拱胖了。爷爷将他竖为我的榜样之一,现在我都不服气。小恩子是董万全二儿子,董千运和小花脖子的二孙子,比我小一岁,早已娶妻生子。
小西山人嫌养鹅聒噪,只养鸡鸭。那一年,董太恩家的狗死了,小花脖子养鹅代替狗看家。她在炕头片筐里铺了一层糠,放进六只鹅蛋孵鹅。孙媳妇生下个女孩,小鹅相继破壳出世。孩子满月后,六只小鹅死了五只,只剩下一只。
在家畜家禽中,“马”和“鹅”没有贬义,可用来给男孩女孩取名。孙女和鹅有缘,奶奶为她取名小天鹅。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小鹅长成一只小鸭子!一定是当初孵鹅时,混进一只大号鸭蛋。小天鹅仍叫小天鹅,上学之后念好书,全班成绩第一。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于艳琴老师一眼选中她。于老师创作的小戏《小西山的女孩》,被小天鹅表演得惟妙惟肖催人泪下。女主角是和小天鹅同龄的女孩丑小鸭,被父亲撤回家填坑栽地瓜。为了继续读书改变命运,她到“青石线”投海以死抗争。被过往渔船救了上来。父亲深深地忏悔,她又重返校园。
愿望美好,现实中的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小西山女孩的学制只有两年,读满辍学回家干活,长到十八岁嫁人。那次我回小西山,路过董太恩家街上,他正在砌猪圈墙。十岁的女儿小天鹅扎了小围裙,从街上往院子里搬石头。她搬不动大石头,将小石块装满土篮子,趔趔歪歪地搬起来,一步一步地往院子里挪。
我永远记得她回头的那一幕,眼睛惴惴地看着我,忧伤而无助。
我隔墙问董太恩:“小天鹅怎么不上学?”他龇牙笑不说话,被地瓜和酸菜腐蚀的牙面上,如同几条黑色雨线。我提起土篮子,帮小天鹅把石头搬到院子里。小天鹅低着头,眼泪滚下脸颊。奶奶小花脖子死后,小天鹅没了保护伞,读满二年级辍学。于艳琴老师三番五次做工作,董太恩坚决不许女儿重返校园。
屯后大树林子旁边,有一座拉沙子形成的大水坑,积水两人多深。董太恩让小天鹅起早贪黑挑沙子填坑,填满后栽地瓜。小天鹅填了几年坑没填满,自己悄然进入少女时代。她十六岁那年,偷着和苏红凤、王立平等小姐妹们,去了趟大连。她们回来之后,把头发烫成卷,不吃家里的饭,要出去找工作。董太恩坚决不许女儿外出,继续填坑栽地瓜。地瓜成了苦瓜,填不完的沙坑成了无底洞。
苏红凤和王立平在造船厂当临时工,复习功课,两年之后都考上大学。此时,董太恩正四处托人给女儿找婆家。明天,小天鹅要嫁给黄屯一个没有文化的木讷男人。爹不让她歇一歇,仍挑沙子填坑。绝望小天鹅把扁担和土篮子摔进坑里,疯了般往西北海跑。女儿在前面跑,董太恩在后面追。董太恩追到“老牛圈”,小天鹅站在“青石线”北头礁石上。董太恩下了海滩,女儿一头扎进海里。
董太恩雇船打捞好几天,到王家崴子打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雇推土机将沙坑填满,栽地瓜获得了好收成。新的地瓜品种占领市场,小西山的红皮地瓜廉价没人买。董太恩后悔莫及,经常跑到“青石线”北头哀嚎,呼唤女儿。
十几年前,几个女人来小西山给人眼睛里“挑小虫”,挑一次一元钱。现在,一对母女来小西山,给空巢男性老人“做被”,做一次三十元钱。做过被的老人感慨地说:“这辈子值了。”孤寡老人架不住撺掇,都去找女人做“被”。
过去,大伙儿害怕穿黑大布衫子的“老狼精”,到了天黑不敢出门。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大伙儿害怕穿灰大布衫子的“长脸子”,大白天不敢进里屋。“母狗子叔叔”活着的时候,过完“二月二”外出当盲流。大伙儿羡慕他不花钱坐火车走南闯北,快过年了再回来。现在,小文的儿子去日本,他媳妇去大连机场送行。她人没到家,丈夫来电话,已经到了国外。过去老人病危,靠写信、拍电报告知在外地的子女“速归”。现在,家家户户安了程控电话,手指头一动拨过去。过去,中间人调解矛盾,常说的一句话是:两座山到不了一块儿,两个人总能到一块儿。想打架的人常说:磨道找驴蹄,常穿袍子不信遇不见亲家。现在,屯中白天见不到人影,夜里听不见狗叫驴叫。大伙儿同住一个屯,相互间很少见面。左邻右舍有事打电话联系,夏天开门开窗,在屋里能听见邻居给自己回电话。
过去,屯中只有董云照大叔家有电视机,男女老少天没黑来占地方。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有的人家还买了彩电。房顶上密密麻麻的电视天线,如同一根根高粱秸上落了一片片蜻蜓。过去,小西山人多得碰腿,过大胡同子都得侧着身子。现在,男人出去做买卖,后街只剩下弟媳和小文子媳妇两个女人。
那一年,二爷病危,妈妈去前街看望他。他说:“我不能好了,我了作孽了。”二爷说的“作孽”,肯定是指当年“典当”房子的事。十三海鲜也进了坟墓。
农村基层干部进行钱权交易,出卖土地中饱私囊,惹得民怨沸腾,不断有人向有关部门举报,都不了了之。某外商在海边开发旅游景区,某领导没收到好处费不支持,导致破产。某领导和承包人相互勾结,将乡镇企业无偿赠予他人。某领导伐树卖沙、卖林场,在河道栽树骗取国家粮食钱财。还有的出卖扶贫玉米种,用扶贫款为自己种果树建房。毁了绿水青山坑了农民,富了一批摸着石头过河的那部分人。其中一些人成了绊脚石,为“黑恶势力”管理农村埋下隐患。
许多人提出异议:除了麻烦和负债,乡镇这一级政府机构,到底有没有存在必要?小西山也不能幸免。郝振江大叔死后,沙岗后被谢老板承包。他在自己的地界上拉起铁丝网,不许小西山人进入。一到真章,董太锅成了鸡灯一个,小西山人癞蛤蟆垫桌子腿——干鼓肚。沙岗后成了谢老板的花果山、极乐园。
有天半夜三更,“狗岱子”高唱“穷歌”,唱得房倒屋塌,砸死的却是给谢老板看守果园的穷人。但是,谢老板没敢掘“狗岱子”坟。张书记带领群众辛辛苦苦几十年,沿海营造了十几条林带,被伐后成了十几条树桩,像摆放着一趟趟菜墩。风沙又起,大风刮得遮天蔽日,上千亩耕地被大风刮走了表层熟土。
年过古稀的老书记,为小西山修好了自来水水塔,患了胸膜炎离开人世。老书记棺材上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送葬时万人空巷,百姓们痛哭流涕。
“东地”街上的大叶杨“呼通”一声被伐倒,九十三岁的董万巨与大叶杨共存亡,“邦当”一声倒在地上。大叶杨几百年树龄,寿木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