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小天鹅填坑青石线跳海 小西山无驴时代怀念驴(1/2)
几十年的大北风,终于将西沙岗子削为平地。又过了几年,随着植被逐年减少,西沙岗子又由平地被削成洼地。剩下的一湾浅水中,几根蒲草摇曳,无法承载我童年的记忆。小西山和大西山两座沙岗子,已经越过南山头,填平了南海底。过去每当西海涨潮,海水“轰隆隆”地涌过河口门子,推搡着河水裹挟着鱼鳖虾蟹,长驱直入,过了南海底南关沿老李大河,直上大鸭湾和大沙河。
现在每到死讯,海水勉强过得了河口门子。到了活讯,海水到了南海底停流。六十多年前那次平“坎子”、改“赶牛道”,小西山差点儿被循环的“两合水”冲进大海。现在的小西山,旧房翻新又盖新房,又往屯后延伸了三条街道。
大伙儿盖房子没有规划,只图自己方便,虽然人能走车能行,水没处流。自从大胡同子被封堵,到了连雨天,半个小西山窝在水里,后街一片汪洋。
我家院子、猪圈、南园、小井被水淹没。水退之后,菜地地垅沟里,全是干乎乎的蝌蚪、胖头鱼和鲫鱼。一茬茬小人不断出生、长大,一茬茬成年人不断变老。长寿老人,像被翻得没头没尾的小人书,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片断。
小西山人吃“代食品”那几年,吃苞米瓤子、地瓜筋子、山古巴子和槐树叶子,没人到海边翻石板吃“蟹溜子”,到西南海扫小锥螺回来充饥。这些东西好赖是口肉,怎么也比那些牲口不吃的东西好下咽。正可谓晋惠帝所说“百姓无粟充饥,何不食肉糜”。现在,这些东西都是海珍品,薅一把海秧菜,晒干了能卖一元钱。因为濒危校舍倒塌导致师生罹难的惨祸,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盐场学校东厢房教室南墙,已经严重倾斜,时刻有倒塌危险,只靠几根木头支撑。
当年我在墙翻盖校舍,都因资金问题一拖再拖。八月份下了半个月大雨,南墙“呼隆”一声倒塌。幸亏“里倒猪圈外倒墙”,再加上师生们经历过预防地震演练,纷纷躲进课桌下,才安全无恙。大队拆了倒塌的两间教室,各小队出工,盖了新教室。
那一年深秋,我和郝文章、林富有、校长董太元下班回家。我们脱了鞋挽起裤腿,趟过冰冷的老李大河。老校长望着大片盐碱地,满怀憧憬不无诗意地说:“将来重新规划,群众都住公共住宅。把大、小沙岗子的沙子都运到这里,修建一座人民体育运动大广场。大西山人出门,再也不用翻越大沙岗子了。再把学校迁到小西山地东头,盖楼房,大西山学生上学、放学,少走一里半路。”
虽然没修成“人民体育运动大广场”,也没盖楼房,在公社教育组的协调下,大队在盐场后街盖了所新学校。所谓新学校,校舍简陋粗糙,冷眼一看和过去的生产队别无二致。地东头大片盐碱地已经淤死,北头的“哑巴子”家搬走。昔日每当西海涨潮,这里一片汪洋。水面上一群群梭鱼、鲈鱼跳跃的情景,只在记忆深处波光粼粼。茂密的山柴柳,早已经绝迹。只在路沟、低洼处,生长着几丛高高的芦苇。现在,在地东头真的盖起一座二层楼新校舍,拉沙子垫高了操场。老校长董太元已经作古,埋葬在面朝新学校的西山砬子半山坡,也该含笑九泉。
过去,全永宁公社十八个大队十八所小学,外加“复县二十五中学”,后成立“四十六中学”,一共二十所中、小学校。现在,年轻夫妻进城打工带走了孩子,农村学苗越来越少。先是几所小学合并,再后来全镇小学生,集中到永宁上小学,每天校车接送。废弃的校舍廉价卖给私人,不知道中饱谁人私囊。
任何时代都一样,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有人花天酒地,有人吃不饱肚子。有人家财万贯,有人一贫如洗。有人盖楼房,有人还住百年土坯房。有人开轿车,有人连自行车都骑不上。土地承包初期的自由闲适已经过去,由于两极分化,无奈和抱怨沸沸扬扬,在大地上如同蒲草暴绒般悬浮飘飞。国家以人为本小西山人以土地为本,任何时候,靠天吃饭民以食为天,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小西山人也不是天生的草食肚子,享用不了大鱼大肉。这些年,大伙儿的饮食结构逐渐发生改变,许多人家不吃粗粮改吃细粮。董云平当了两年兵复员回家,说吃苞米碴子拉嗓子,他爹花高价到集市给他买细粮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盐场老李小庙旁边的小黄茔迁坟,乡村医生在这里盖了医疗站,极大方便了三个自然屯的群众看病。每天三顿饭之后,医生媳妇走到小西山前街,到了大西山再原路返回。大伙儿以为她去大西山有事,什么事必须每天去三遍?原来她患了糖尿病,除了吃药,还得走路消耗。大夫和大夫的家人都患了糖尿病,咱这好样的还有个活吗?大伙儿以为只有糖里面才有糖,不吃糖就不得糖尿病。
得糖尿病是城里人的事,大伙儿高枕无忧。直到太友大哥、董云顺家三婶和南头子老奶先后患了糖尿病,大伙儿才知道,好东西吃多了变成糖。得了糖尿病不痛不痒和好人一样,农村人上哪儿测血糖?有人患了糖尿病还不知道,等转成并发症想治也晚了。南头子老奶说,这是过去搞“忆苦思甜”思出的糖尿病,差点又戴了“手镯子(手铐)”。那一年我回家过年,到南头子老奶家拜年。
这些年管得松,她照样坐在家里给人算命。她给我看手相,说:“你左手‘宝剑’没出鞘,‘匣子’肯定背不长。”那当时我的创作风生水起,和王福田是军区创作室后备力量,正满怀信心地备战加入“90方队”,对她的话嗤之以鼻。
最终,我还是转业了。她说:“别的书我不会看,算命的书我会看,你给老奶买几本。”她给人算命,送的好东西吃多了。我劝她节制饮食,定期检查、降糖。她不以为然地说:“老奶阳寿自己说了算,百年之后玉皇大帝说了算。老奶死了是因为神榜有位,提前归位。老奶现在戴的是一对金镯子,谁碰倒老奶身上的一根汗毛得用金簪儿扶。”回大连之后,我在地摊上买了几本书,准备下一次回家送给她。没有下一次了,老奶患了糖尿病综合症,神榜有位前去归位了。
过去的小西山人,一天三顿饭五谷杂粮吃糠咽菜,有个头疼脑热的,抗几天就过去了,再说“针灸拔火罐子,不去也好一半子”,没听说癌症、糖尿病、脑血栓、动脉硬化等疑难杂症。现在在家里坐着就往身上招病,得了活不成。
小西山人终于明白,吃香喝辣并不是好事。由此推断,以前财主过着“穿着绫罗绸缎,一天半斤肉见面”的生活,都是得了糖尿病死于并发症,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还让董千溪眼红了一辈子。有人把城里人当傻子,别告诉他们,都让他们得糖尿病。城里人精着呢!在小西山,用萝卜缨子烀猪食不搀苞米面子,猪都不吃,拿到城里能卖好几元钱一斤,人家城里人悄悄吃“代食品”了。
一瓶窖香九角钱,薅一把萝卜缨子,能买三瓶窖香。我带女儿回家,没什么可吃,去前街董云排家小卖店给她买火腿肠。小丽子和女儿同龄,是老奶娘家侄女小美子的超生女儿,由老奶抚养长大。我给她火腿肠,她死活不吃,说:“这是用死猫烂狗的肉做的。”这和糖尿病无关,是大人们害怕花钱欺骗孩子。
陈大友子兄弟姊妹一群,他是老大,结婚生了四个女儿,生活困难。陈家五兄弟穷的拿不起每人每年四十元钱的赡养费,父母拄着棍子到镇政府告状。
现在,陈大友子几个女儿已经长大嫁人,都做买卖,吃穿不愁。那一次我回家,赶上屯中办喜事随份子,我俩在一张桌上吃饭。当年在大连“210”医院砌大墙,一次伙房煮死猪肉,我吃了一斤半肥肉,陈大友子吃了三斤还不够。现在他连瘦肉都不吃,只吃芹菜和凉拌黄瓜。看我对酸菜炒猪肺情有独钟,他告诫我:“这些东西你还能用下去吗?多吃新鲜蔬菜,对身体健康有好处。”我对青椒炒肥肠垂涎欲滴,再不好意思动筷。吃完饭,他在胸前虔诚地划十字。我问他:“你信基督教?”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大套“我主阿门”等。
什么好饭不如苞米粥,什么好菜不如又当菜又当饭的豆腐;睡什么床不如睡火炕,喝茅台不如喝九角钱一瓶的窖香。小西山人开始养生了,天大好事。
反过来,再看看吃糠咽菜一辈子勤劳的那些老人,很多活到九十岁以上。九十八岁的董云和,在沙岗后种苞米,一场大雨冲得须根不见,接着叠壕再种。九十岁的“俊孩”董万田,拄着棍子往地里挑粪。九十三岁的另一个“俊孩”董万回也大地春回,一只手拄着扶椅一只手拖着锄头,到山上地里耪苞米。
小西山这些年不缺吃粮烧草,没人搂草割草刨草根,加上雨水丰沛,植被逐渐恢复野草茂盛。濒临灭绝的狐狸、野兔、野鸡和黄鼠狼等动物,大量繁殖。
百十里地之外的庄河山区,野猪成了毁坏庄稼的公害。野猪虽然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是属于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称“三有”保护动物。杀人偿命,必须依法惩罚,该杀者一定要杀。野猪对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损害,也不得随意猎杀,政府只对受害农户或者受害人给予一定补偿。在小西山,野鸡成了毁坏种子的公害,对人没有伤害。
野鸡也叫山鸡,过去被誉为“动物界的人参”,属于山珍海味。现在,野鸡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野鸡虽然不用偿命,也得蹲笆篱子,再说早已经开始禁枪。大概野鸡也知道了国家的好政策,否则不会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每年春天,大伙儿头脚把苞米播种到地里,后脚被野鸡刨出来啄食。有人以身试法,把种子拌了农药药死了野鸡,结果锒铛入狱。虽然野鸡祸害人没有乱,地不能不种。既然惹不起也躲不起,大伙儿在地里插假人吓唬。野鸡不是麻雀,视人类的行为为雕虫小技。大伙儿在地边插树条子栓红布条,野鸡嗤之以鼻。大伙儿敲锣打鼓,野鸡以为开欢迎大会,天南海北全招来了。你小西山人听兔子叫都敢种豆子,我野鸡也是长大而不是吓大的。有人在地头烧香磕头,祈祷野鸡高抬贵手,野鸡不为所动。有人撒没拌农药的苞米粒讨好,高傲的野鸡一粒不啄,再说哪赶上土里发芽的种子,有水分补充维生素C还不影响淀粉的吸收。
一时间,一群群野鸡自由飞翔,放声歌唱“我是一只小小鸟”。那低沉、富有磁性的鸣叫,在模仿人类女歌星什么震。漫山遍野,野鸡军团向人类发起一波波冲锋,土地是餐桌,大快朵颐好不快活。白天,野鸡落到院子里和鸡抢食。
傍晚,一群群野鸡栖息在房前屋后的柳树上。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不相信,野鸡还成了气候。那次我回家,晚上和郝文章、弟弟到房西柳树趟子里。
郝文章用雪亮的充电照明灯往树上一照,只见树枝树杈上,栖息着一只只肥硕的野鸡,埋头酣睡,对人类的惊扰无动于衷。由野鸡引起的悲剧,还是发生了。
在“赶牛道”苞米地,王德华种一遍苞米被野鸡扒光一茬。他在这头补种,野鸡在那头扒,气得火冒三丈:“我死给你们看行不行?”把他给野鸡预备的农药一饮而尽。他喝完就后悔了,一边喊“我喝药了”,一边往盐场跑,没跑到德增就没救了。大概被人类的无奈和悲壮所感化,从此后,野鸡才有所收敛。
那一年春分打春牛,小西山家家户户开犁趟春垅。
黑褐色的沙壤土被一面面犁铧一道道豁开,波浪般翻滚,像被吕矬子“刷布”的棉线,梳理成一垅垅细密的纹理。每一块土地每一颗团粒,都凝聚着土地和人类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人的脚印重叠在老牛的蹄印上,年年岁岁依旧。我路过沙湾底东头“长条子”地,只见八十九岁的董云举大爷正在趟春垅。
老人、老牛和古老的弯弯把犁杖,一声声吆牛声和鞭梢的呼啸,勾勒出一幅缺一不可的简笔画。此情此景,我哪能不想起但丁《神曲》里的一句诗:
我们看那犁地的农民,
死神一直在跟着他。
董云举是前街董千显的独生子,我们两家是近支。他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兵,被俘后参加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复员回家。在我的记忆里,他身材挺拔威猛孔武,像一樽坚硬的岩石。现在,他苍老干枯,成了一付活动的骨架,被风化成一根细线般的石柱,仍顽强屹立不倒。他仍保持军人姿态,声音沙哑洪亮,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内行说外行话,问我:“现在的连长,还有没有我那茬老兵?”
我说:“我这个年龄,有的已经当了师长。”我虽然离开部队,也三句话不离党史老本行,向他了解由俘虏兵成为解放军战士的转变过程。换上别人,他绝不肯停下劳动唠嗑。他把犁赶到地边,卸套让牛休息倒嚼,我俩坐在地头。
他记忆犹新滔滔不绝,仿佛过去近半个世纪的那场血雨横飞的战役,刚刚在眼前发生。如同电影开演前加片,董云举大爷历数谁家和我家是近支:有董云周二大爷、南头子董希举哥仨、他家、还有搬离小西山的“大磕巴子”董希中。
他滔滔不绝地讲火炮射击弹着点“头三角”和“后三角”,那桩战场生死趣事:和他一起当兵的大西山某董闲极无聊,把步枪套在战壕边一棵小树上。解放军突然发起进攻,某董惊慌失措,无论如何拿不下套在树上的枪。关键时刻,他用刺刀砍断小树,救了某董一命……我自小听他讲这些故事,早已耳熟能详。
在我的引导下,他讲了许多我在党史办不曾挖掘到的珍贵资料。我军虽然作风勇猛,但是战术素养不足。散兵线太近,打固定火力点搞人海战术,容易被大量杀伤。排长举帽子表示进攻,放下帽子表示撤退,遇到障碍物挡住视线,一个排的士兵没了。举帽子暴露目标,易遭对方杀伤。我军缴获通信装备,不会使用就扔掉,用炮车骡马驮粮用人拖炮。孟良崮战役后,华东野战军打了沙土集、豫东、济南几场漂亮仗,他们才转变看法。淮海战役围歼黄百韬和杜聿明两大股敌人,他们彻底服了。他说:“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最大的不同,是军民关系搞得好,老百姓自发推小车运送物资。再是官兵关系搞得好,亲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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