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满湖莲香杀机藏(2/2)
这泼天的恩宠,已经超出了对一个嫔妃的喜爱,这是在抬举她整个母家!
华妃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一点点碎裂开来。她身边的曹贵人只觉得胳膊一痛,低头一看,华妃的赤金护甲已经深深掐进了她的皮肉里,可她半点声音也不敢出,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皇后依旧端庄地站着,只是端在身前的手,指节收得死紧,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恩宠,给得太多,太快了。
莞嫔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嗡嗡作响,周遭所有的议论声、风声、水声都离她远去。
眼前只剩下皇帝含笑的脸,耳边只剩下那句“册封你母为正三品诰命夫人”在反复回荡。
母亲……
为了母亲……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
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也压不住她心头的滚烫,她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髻上的珠翠都随之颤抖。
“臣妾……臣妾叩谢皇上隆恩!”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这份恩典,比赏她千百件珍宝更让她失态。
“起来。”
一只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力道沉稳。皇帝的语气里,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温存。
他竟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又补了一句。
“这是你应得的。”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比册封的圣旨更有分量。它像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
这不单是宠爱,更是认可。
人群后方,安陵容望着这副君恩浩荡的场景,又看了看天空中不知何时升起的,与荷花相映成趣的各色风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株雅致的兰草,是她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可现在看来,这点微末的心意,实在拿不出手。
她低声对身旁的孙妙青道:“姐姐,你看我这点东西,真是……贻笑大方了。”
孙妙青的目光却没在皇帝和莞嫔身上停留太久,她瞥了眼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对安陵容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几分看好戏的促狭。
“妹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瞧瞧那边的好戏。”
安陵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面生的常在。
那常在穿着一身显眼的碧色宫装,正一步三扭地往湖边凑,眼睛跟长在了皇帝身上似的,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演出一幕美人落水惹垂怜的戏码。
只可惜,她脚下那块地,平坦得连块小石子都找不到。
安陵容看得目瞪口呆:“这……她要做什么?”
孙妙青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点评:“还能做什么?抢风头呗。”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会儿想靠落水博恩宠,也不看看自己抢不抢得过这满湖的荷花,更抢不过那位新鲜出炉的诰命夫人的女儿。”
正说着,那位碧衣常在许是觉得离湖边还不够近,又往前挪了两步,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惊呼,直直地朝着湖里栽去!
“噗通!”
水花压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大声惊了圣驾,又足以让附近的人都看过去。
然而,预想中皇上关切的询问没有传来。
众人只见皇帝眉头微皱,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只是侧头对身边的苏培盛淡淡吩咐了一句。
“天干物燥的,怎么还有人往水里跳?捞上来,送回宫里禁足一个月,好好清醒清醒。”
华妃站在人群后,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恭贺与惊叹,只觉得那些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的心里。
她再也待不下去。
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娘娘!”颂芝连忙跟上。
齐妃也愣在原地,喃喃道:“这……这宠得也太过了吧……”
曹贵人看着华妃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瞧了瞧被皇帝扶着,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莞嫔,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宫里,旧的灯灭了,总有新的烛火会点亮。
而且,会一盏比一盏,更亮堂。
翊坤宫。
曹贵人抱着温宜,殿内的烛火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正三品诰命夫人?她也配!”
瓷杯砸在金砖上的声音,清脆刺耳。
“慧嫔她哥是苏州织造,皇上的钱袋子,给她娘挣个二品诰命,本宫忍了!”
“本宫的母亲,跟着我父亲戎马半生,哥哥在西北饮风沙、枕冰雪,为国朝卖命,熬了多少年,才是个正三品!”
华妃猛地转身,猩红的丹蔻几乎要掐进掌心。
“当初皇上亲口答应,要封本宫的母亲为正二品,是皇后!是她拦着,说本宫仅为妃位,母家封诰不宜过高,此事才不了了之!”
她的视线狠狠钉在曹贵人身上。
“可她甄嬛算个什么东西?她那个爹,不过区区一个正五品御史,皇上竟也这般抬举她!”
“假以时日,她若真生下一儿半女,岂不是要骑到本宫头上来作威作福!”
曹贵人抱着温宜,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柔声劝道:“娘娘息怒,许是皇上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
华妃笑了,笑声尖锐又冰冷。
“那满湖的荷花,也是一时兴起?引汤泉入湖,提前一年布藕,这心思,这手笔,你管这也叫一时兴起?”
曹贵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干声附和:“是……果郡王确实……用心了。”
“用心?”
华妃的目光从曹贵人脸上刮过,最后落在她怀里的温宜公主身上。
“慧嫔的哥哥会为她固宠,你怎么就不会为你女儿争口气?莞嫔无儿无女,已是嫔位,你呢?”
“你拼死拼活生下公主,熬了这么多年,还是个贵人!说到底,都是你没用!”
这话极重。
曹贵人的脸白得像纸,却不敢辩驳,只是将温宜抱得更紧,头垂得更低。
“是臣妾无用。”
温宜公主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颤抖,小嘴一瘪,“哇”地哭出了声。
孩子的哭声让华妃心烦意乱。
她不耐地挥手:“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娘一个德行,没用的东西!”
颂芝连忙要上前抱走公主,华妃却抬手拦住。
她逼近曹贵人,眼神里是翻涌的嫉妒与不甘。
“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想靠着温宜固宠。”
“可你睁开眼看看,皇上眼里现在还有你们母女吗?”
曹贵人浑身都僵住了。
华妃伸出手,捏住温宜小小的下巴。
力道不重,寒意却顺着她的指尖,钻进曹贵人的骨头里。
“本宫告诉你,在这宫里,光会生没用,还得会斗!”
“斗不赢,你,还有你生的,就都得给别人当垫脚石!”
她松开手,看着曹贵人煞白的脸,语气却忽然放缓。
“颂芝,带公主下去歇着,别扰了曹贵人思量事情。”
“是。”
颂芝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曹贵人僵硬的怀中,将温宜抱走。
温宜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穿透了殿门,一声声,都像鞭子抽在曹贵人心上。
可她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
华妃很满意她的顺从。
她踱步到曹贵人身边,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动作竟带着几分亲昵。
“本宫知道你聪明,看得清局势。”
“如今的莞嫔,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曹贵人背后的寒毛一根根竖起。
“莞嫔圣眷正浓,她想对付我们,动动嘴皮子就够了。可你我呢?”
华妃的手顺着她的发鬓滑下,停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再看看你自己,为皇上生下公主,却仍是个贵人。”
“本宫问你,你甘心吗?”
“甘心让你的温宜,将来见了莞嫔的孩子,要跪在地上,卑躬屈膝地请安吗?”
字字句句,都砸在曹贵人最痛的地方。
她抱着自己空荡荡的双臂,殿内死寂,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一声轻响。
许久。
她终于抬头,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灰。
“那……娘娘的意思是?”
华妃缓缓踱回窗边,殿内摇曳的烛火,映出她眼底翻涌的狠色。
“颂芝方才劝本宫别生气。”
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听着格外渗人。
“只有除掉她,本宫才能真正不生气。”
……
回到偏殿,袖音端着安神汤进来,看见自家小主正抱着温宜公主的襁褓,呆坐在榻上。
“小主。”
袖音将汤碗放下,轻声唤她。
曹贵人像是被惊醒,抬起头,眼神空洞。
“奴婢只是担心小主……”
“担心我?”曹贵人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不用担心,我习惯了。”
袖音终是没忍住,压着声音愤愤道:“您好歹是公主的生母!华妃怎能如此对您!当着下人的面,半分体面都不给您留!”
曹贵人抚摸着那方柔软的锦缎,声音轻得像烟。
“只要我的温宜能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可是小主!”袖音急了,“华妃与莞嫔已是水火不容,您夹在中间,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要我除去莞嫔,却不想想此事有多难。”
曹贵人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与无奈。
“莞嫔家世今非昔比,恩宠如日中天,皇上护她如珠似宝。一旦她诞下皇子,这后宫的天,就要越过翊坤宫了。”
“那小主更要为自己打算啊!”
“打算?”
曹贵人自嘲地笑了。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她被华妃这棵大树绑死了。
除去莞嫔,办成了,是华妃的功劳;办砸了,是她曹琴默的死期。
袖音看着她,急得眼圈泛红。
曹贵人却忽然不说话了。
她的目光落在怀中空空的襁褓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再收紧。
温宜……温宜……
华妃说得对。
光会生没用,还得会斗。
可若是……用生的这个孩子去斗呢?
这个念头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却像一滴墨,无声无息地在她心头晕开,染黑了所有。
她慢慢抬起眼。
眼底的灰败与认命,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而平静的寒光。
***
第65章 风筝误
圆明园那场泼天富贵的生辰宴过后,宫里明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碎玉轩,熬得通红。
时近端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孙妙青怕六皇子闷在殿里,每日午后都会让乳母抱着,自个儿陪着,到御花园里走上半个时辰。
她如今是慧嫔,又有皇子傍身,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都极有体面,行事却越发低调。安陵容得了她的邀,也时常过来坐坐,只是话总不多。
今日也是如此,两人在亭子里坐着,看着乳母春喜抱着六皇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玩。六皇子已经快五个月,长得玉雪可爱,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安陵容手里捏着个香囊,半天没说一句话。
孙妙青知道她心里不痛快,莞嫔生辰那日,人人都有贺礼,唯独她的,送不出手。
“妹妹这手绣工,真是越发好了。”孙妙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香囊,随口赞了一句。
安陵容勉强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打发辰光罢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姐姐,你看!我的风筝飞得最高!”
是淳常在。
她身后跟着莞嫔,两人一身轻便的常服,莞嫔的肚子已微微显怀,走得慢些,脸上是纵容的笑意。
四人见了礼,淳常在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甄嬛,指着天上的一个粉色燕子风筝炫耀。
“莞姐姐,你看,皇上都夸我放风筝放得好呢。”她仰着脸,满眼都是不谙世事的快活,“皇上还说,过了端午,就封我做贵人呢!”
安陵容的脸色白了一瞬,随即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裙角。
孙妙青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笑道:“那可要先恭喜淳妹妹了。”
“皇上喜欢莞姐姐,也喜欢我,对不对?”淳常在挨着甄嬛坐下,又问。
甄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是,皇上最喜欢我们淳儿天真烂漫。”
她目光转向安陵容和孙妙青,温和道:“陵容,慧嫔姐姐,你们也喜欢放风筝吗?”
安陵容讷讷道:“喜欢的。”
甄嬛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有了暖意:“我小时候在家,每逢开春,便和眉姐姐一块儿放风筝。”
淳常在一听,立刻拍手道:“那我以后也带着姐姐的孩子放风筝!要是个小公主,肯定也像我一样活泼!”
甄嬛抚着小腹,笑意更深:“我若真生的是公主,能有你一半的活泼,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孙妙青看着这一幕,心里门儿清。
淳儿是真天真,可这份天真,也是最锋利的刀。她嘴里一句“皇上喜欢”,便能将安陵容这样敏感多思的人,刺得体无完肤。
而莞嫔,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却依旧能沉下心来,安抚着淳儿这份难得的童心。
这后宫里,最难得的不是恩宠,是得宠之后,依旧不变的本心。
就在这时,淳常在“呀”了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那只粉色的燕子风筝线猛地一松,在天上打了几个趔趄,便悠悠荡荡地朝着西边飘了过去。
“断了!”淳常在急得霍然起身,“我的风筝!”
她提着裙摆,想也不想地就要去追。
“哎,你慢些!”甄嬛连忙喊了一声,肚子却坠得她无法快起。
可淳常在已经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溜烟跑远了。
“佩儿,快跟着去,别让常在摔着。”甄嬛扶着腰,对身后的宫女吩咐道。
安陵容看着那只越飘越远的风筝,幽幽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西边……那不是翊坤宫的方向么。”
孙妙青放下茶盏,看着风筝消失的地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她忽然对甄嬛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妹妹,你看这风筝线,瞧着再结实,风一急,说断也就断了。”
甄嬛心里一动,看向她。
孙妙青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人呐,有时候也跟这风筝一样。能飞多高,飞多远,全看那牵着线的手,用不用心,用不用力。”
“若是那只手……自己都倦了,乏了,不想牵了呢?”
这几句话,像几根冰冷的针,扎进了甄嬛心里。
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孙妙青却已经站起身,朝乳母走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天色不早了,起了风,抱六阿哥回宫吧。”
……
淳常在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片假山后头,看见了挂在假山上的粉色燕子。
她大喜过望,踮着脚刚要去够,假山另一头却传来了声音。
是华妃。
淳常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身子,蹲在了一块太湖石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回话:“……大将军说了,娘娘在宫里有什么不方便,都由奴才传出去,大将军自会替娘娘料理好。”
是华妃身边的那个周宁海。
华妃冷哼一声:“旁的不说,告诉本宫兄长,朝中得有自己的人。那些惹咱们讨厌的,譬如莞嫔她那个爹,寻个由头,除了便是。”
“大将军说,上回没能成事,是怕下手太重,惊动了皇上。”
“他怎么做,什么时候做,本宫不管。本宫只要结果。”
淳常在蹲在石头后面,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那句阴狠的“除了便是”,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她浑身发冷。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声响。
就在这时,“噗通”一声。
一块小石子破开水面,在寂静的池塘里砸出清脆的水花。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淳常在耳边炸开。
“谁?!”
华妃厉声喝道,声音里满是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