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鬼胎.索债(上)(2/2)
只有一具小小的、扭曲的骸骨。
骸骨极其幼小,蜷缩着,呈现出一种痛苦挣扎的姿态。小小的头骨上,两个空洞的眼窝,正对着破开的房门方向,对着我们所在的产房。骸骨表面覆盖着一层乌黑的、仿佛浸透了污血的泥土,一些地方还粘连着破烂的、早已朽烂不堪的深色布片。骸骨周围,散落着几块碎裂的、沉重的青石板——正是当年用来压住坑口的石板!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具小小的骸骨,此刻竟然在动!
它那细小的、沾满污血黑泥的手骨和脚骨,正在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撑动着身下潮湿的泥土!那小小的、空洞的头骨,也正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转向我们这边!
咯吱……咯吱……
骨骼摩擦泥土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穿透风雨,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嗬……嗬……”瘫在墙角的婆婆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刚好面对着西厢房的方向,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具正在“复活”的幼小骸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濒死的喘息,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她失禁了。
“不……不可能……压……压着镇石……贴着符……锁着门……”阿桂婆也看到了那景象,她喷出舌尖血后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惨无人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她手中那张沾了血的符纸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似乎她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爹……爹埋的……是……是爹……”门口的李强,在巨大的窒息感和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双重冲击下,精神似乎彻底崩溃了。他双眼翻白,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不成句的字眼,身体靠着门框软软地滑倒下去,双手无力地从脖子上松开,瘫在地上,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而我怀中的婴儿,在阿桂婆符纸光芒黯淡的瞬间,嘴角那诡异的笑容再次浮现。他那只漆黑的右眼,不再看阿桂婆,不再看门口瘫倒的李强,而是越过我的肩膀,穿过洞开的房门,穿过风雨,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西厢房破洞中,那具正在挣扎着、试图爬出浅坑的幼小骸骨。
他的小手,依旧固执地指着门口李强的方向。
但那只纯黑的右眼深处,那扭曲蔓延的暗红血丝,此刻如同燃烧的火焰,疯狂地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西厢房浅坑中,那具小小的骸骨猛地一颤!它抬起的头骨,那两个空洞的眼窝,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看”向了产房的方向!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从西厢房的方向汹涌扑来!瞬间压过了阿桂婆的符咒气息,压过了婴儿身上的冰冷,也压过了风雨的喧嚣!
这意念的目标,无比清晰——门口瘫倒的李强!还有这整个李家!
产房内,幽绿的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阿桂婆被这股恐怖的意念冲击得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踉跄着后退几步,手中的符纸和木钉差点脱手,眼中只剩下骇然。
婴儿嘴角的笑容越发深刻,那只漆黑的右眼,如同深渊的入口。
西厢房浅坑中,那具小小的骸骨,挣扎的动作陡然加快!它一只沾满污血黑泥的小小手骨,猛地扒住了坑沿潮湿的泥土!细小的指骨深深抠了进去!
它要出来了!
“拦住它!不能让它出来!”阿桂婆嘶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她挣扎着想再次举起符纸,但手臂抖得厉害,那来自西厢房的恐怖意念如同无形的重锤,死死压在她的心神上。
晚了。
那具小小的、扭曲的骸骨,爆发出一种与其形态完全不符的、令人心悸的凶戾力量。它扒住坑沿的手骨猛地一撑!
哗啦!
伴随着泥土簌簌滑落的声音,那具小小的骸骨,以一种极其僵硬、极其诡异、却又快得不可思议的姿态,猛地从浅坑里“站”了起来!
它站在坑边的泥泞里,小小的骨架湿漉漉地滴着黑红的泥水,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产房门口瘫倒的李强。那姿态,带着一种积压了无数岁月的、刻骨铭心的怨毒。
没有停顿。
它迈开了腿骨。
咯吱…咯吱…
细小的腿骨踩在泥水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它走得极快,姿势却异常扭曲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生锈的玩偶。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小小的、沾着污秽的脚印。风雨疯狂地抽打着它脆弱的骨架,却无法阻挡它分毫。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和血腥味,随着它的移动,如同移动的瘟疫源,汹涌地扑向产房。
目标明确——李强!
“强子!快跑啊!”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身为母亲的最后一丝本能。我怀中的婴儿依旧冰冷而沉默,嘴角挂着那抹令人心胆俱裂的笑,纯黑的右眼如同最冷酷的旁观者,静静注视着这场由它亲手导演的复仇剧码。
地上的李强似乎被我的尖叫唤回了一丝神智。他勉强睁开被恐惧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风雨中正向他疾冲而来的那具小小的、滴着黑泥的骸骨上。
“啊——!!!”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崩溃的惨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在泥水里疯狂地向后爬去,想要逃离那个索命的鬼影。泥浆糊满了他的脸和身体,狼狈不堪。
然而,他的速度太慢了。
那具小小的骸骨,几个扭曲僵硬的跨步,已然冲到了他的面前!它矮小的身躯在李强惊恐放大的瞳孔中投下死亡的阴影。
骸骨伸出了它那只沾满污血黑泥的、细小的右手骨。
五根小小的指骨,在幽暗的风雨和产房透出的绿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冰冷、枯槁、令人作呕的光泽。它没有去掐脖子,而是直接抓向了李强因为惊恐和爬行而向前伸出的、支撑在地上的右手手腕!
动作快如闪电!
“不——!!!”李强的惨嚎拔高到了极限,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绝望。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地穿透了风雨!
“呃啊——!”李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喉咙被堵住的嗬嗬声。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滚油的大虾,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他那只被抓住的右手,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角度,被硬生生向内掰断!手腕处的皮肉和断裂的森白骨茬瞬间暴露在空气中,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泥水!
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体重重砸回泥水里,只剩下身体无意识地抽搐和喉咙里濒死的抽气声。
那小小的骸骨,就站在他身边,那只沾着新鲜温热血浆的右手骨,依旧死死地扣着李强断裂的手腕。它空洞的头骨低垂着,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风雨抽打在它污秽的骨架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带着决绝的厉啸,猛地扑向了那具骸骨!
是阿桂婆!
她显然知道符咒对这具已经“出土”的骸骨作用有限,竟完全放弃了符纸。她布满老茧的双手,此刻如同铁钳,死死扣向骸骨那细小的脖颈骨!她的脸上沾满了泥水和自己的血,眼神疯狂而绝望,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
“滚回你的地下去!!”她嘶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扭!
咯嘣!
一声并不算响亮的脆响。
那具小小的骸骨,脖颈处细小的椎骨,竟真的被阿桂婆这拼死一搏的力量,硬生生扭断了!
骸骨的头骨,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向了一边,仅剩一点皮膜般的朽烂组织连着身体。它扣着李强手腕的手骨,终于松开了。
阿桂婆一击得手,眼中刚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光,甚至来不及喘息——
异变陡生!
那具头骨歪斜的骸骨,并没有倒下!它那只松开的右手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反手向上,五根细小的指骨如同淬毒的钢锥,狠狠抓向阿桂婆扣住它脖颈的手臂!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伴随着皮肉被割开的闷响!
“呃!”阿桂婆发出一声痛哼,手臂上瞬间出现了五道深可见骨的、乌黑发亮的爪痕!黑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污血,立刻从伤口中涌出!
更可怕的是,那污血仿佛有生命般,顺着伤口疯狂地向阿桂婆的手臂深处侵蚀!阿桂婆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肿胀,皮肤下鼓起一道道扭曲的黑线,如同活虫般向上蔓延!剧烈的麻痹和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扣住骸骨的手瞬间失去了力量。
那骸骨趁机猛地一挣,脱离了阿桂婆的控制。它那只抓伤了阿桂婆的右手骨上,沾满了阿桂婆乌黑的血和它自己污秽的黑泥,在幽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它歪斜着头骨,空洞的眼窝转向了因剧毒侵蚀而踉跄后退、脸上迅速蒙上一层死气的阿桂婆,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紧接着,它再次转向地上已因剧痛和失血而陷入半昏迷、只剩微弱抽搐的李强。这一次,它伸出了两只小小的手骨,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必杀的决心,缓缓地、坚定地,扼向李强的咽喉!
阿桂婆靠倒在门框上,眼睁睁看着那索命的手骨伸向李强的脖子,青黑肿胀的脸上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嘴唇翕动着,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就在那两只污秽的小手即将扼住李强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在我怀中沉默的婴儿,忽然动了。
他那只一直指向门口李强方向的、小小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指尖。
一个无声的指令。
西厢房门口,那具正要行凶的小小骸骨,动作猛地一滞!
它扼向李强咽喉的手骨,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距离李强的皮肤只有寸许之遥。它那歪斜的头骨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窝“望”向产房,准确地说是“望”向我怀里的婴儿。
婴儿嘴角那凝固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那只纯黑的右眼深处,那疯狂跳动的暗红血丝,如同最冷酷的君王下达了最终的判决。
骸骨的动作停顿了大约一个心跳的时间。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顺从地,收回了扼向李强咽喉的手骨。
它放弃了李强。
小小的骸骨在泥泞中转过身,歪斜的头骨重新“望”向瘫倒在门框边、手臂青黑蔓延、气息奄奄的阿桂婆。
它迈开腿骨,一步,一步,带着死亡的跫音,踏着浑浊的血水泥浆,坚定地走向了阿桂婆。
阿桂婆看着那具骸骨放弃李强,转向自己,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在死气弥漫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了一丝极其复杂、近乎解脱的惨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骸骨走到阿桂婆面前。它伸出那只沾着乌黑毒血和污秽泥土的右手骨,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宿命感,轻轻地、轻轻地,按在了阿桂婆布满死气、正在迅速青黑肿胀的额头上。
没有用力。
只是一个冰冷的触碰。
阿桂婆浑身剧烈地一颤,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之火,在她眼中彻底熄灭了。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彻底不动了。只有脸上那丝解脱般的惨笑,凝固在了死亡降临的瞬间。
骸骨收回了手骨。它站在阿桂婆的尸体旁,歪斜着头骨,仿佛在确认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冲刷着院中的血腥和泥泞。
我瘫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怀中抱着那冰冷的、带来这一切灾厄的源头。巨大的恐惧和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我看着门口泥水里断了手腕、奄奄一息的丈夫,看着门框边毒发身亡、死不瞑目的阿桂婆,看着墙角被吓得失禁昏迷、生死不知的婆婆……
咯咯咯……
那冰冷的、纯真的、如同银铃摇响般的笑声,再次从我怀中响起。
婴儿在我怀里,轻轻地、满足地笑出了声。
他那只纯黑的右眼,缓缓地转动着,最终落回了我的脸上。那凝固的诡异笑容,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依恋?他那只小小的、冰冷的手,不再指向任何地方,而是摸索着,抓住了我胸前被汗水、血水和雨水浸透的衣襟,紧紧地攥住。
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宿的孩子。
我低下头,看着这张同时承载着“儿子”和“债主”身份的诡异小脸。琥珀与漆黑的异色双瞳,倒映着我苍白如鬼、泪痕交错的面容。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源源不断地渗入我的皮肤,冻结着我的血液。阿桂婆临死前那解脱般的惨笑,李强断腕处喷涌的鲜血,婆婆失禁后瘫软的躯体……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在我眼前疯狂闪回。
咯咯咯……
那笑声还在继续,冰冷而纯粹,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反复刮擦着我脆弱的耳膜。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悸动,猛地从我腹部的深处传来!
咚…咚咚……
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在死寂的深渊里,开始了它缓慢而有力的搏动。
那绝不是产后的宫缩余痛。那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胎动!
冰冷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连呼吸都为之停滞。我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平坦(至少应该是产后暂时平坦)的小腹上。隔着湿冷的单衣,那细微的搏动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一圈圈冰冷的涟漪,清晰无比地扩散开来。
怎么可能?我刚生完……就在此刻,就在这尸横遍地、血腥弥漫的产房里,就在我抱着这个带来死亡的“鬼胎”时……我的肚子里,又有了动静?
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毫无征兆地停歇了。琥珀色的左眼眨了眨,带着一丝孩童般纯粹的好奇;而那只深不见底的漆黑右眼,却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我小腹的方向。
小小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起来。那深渊般的右眼深处,之前疯狂跳动的暗红血丝,此刻如同被冻结的毒蛇,凝固不动,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腹中的胎动,并未因这无声的注视而停止。反而,那搏动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咚…咚咚…咚咚咚……
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挑衅。
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滑腻的触手,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抱着怀中这个冰冷诡异的“长子”,感受着腹中那新生的、未知的悸动,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
目光穿过洞开的、被风雨不断冲刷的房门。
院子里,泥泞一片。断裂的老槐树巨大的躯干斜躺在泥水中,枝叶狼藉。西厢房破开的门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黑口,里面那具小小的、扭曲的骸骨,依旧保持着歪斜头颅的姿态,空洞的眼窝,无声地“望”着产房的方向。
雨,还在下。
冰冷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在我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婴儿那双诡异的异瞳。然后,一只沾满泥污、血迹和泪痕的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柔,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自己那微微悸动的小腹。
风雨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幽幽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