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 灶神走了,饭还得吃(2/2)
张寡妇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颤抖着摸小娃的额头,突然笑出了声:“凉了!凉了!”
天快亮时,西沟的土坯房里飘起了粥香。
林晚儿靠在门框上打盹,忽听院外传来粗重的喘息。
她抬头,正见赵三槐拄着枣木拐杖撞进来,他怀里揣着把野梅,皱巴巴的旧账册在腰间晃:“晚儿姑娘!这野梅...这野梅是后山的酸刺梅,往年笑掌柜说——”
话音未落,东头突然传来惊呼:“老李家的妞妞醒了!”东头的惊呼像颗火星,“噼啪”炸开在雾蒙蒙的晨色里。
张寡妇手里的破碗“当啷”掉在地上,溅起的酸粥沾湿了林晚儿的鞋尖。
她望着西沟土坯房檐下摇晃的铜铃——那是阿牛今早刚挂上去的预警铃,此刻正随着人群的骚动叮咚作响。
“妞妞醒了!”陈猎户的大嗓门撞开人群,他扛着的扁担差点戳到赵三槐的拐杖。
老账房被推得踉跄两步,枣木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笃笃”声:“慌什么!”他喘着气挤进厨房,枯枝般的手指一把攥住灶台上的野梅,“这酸得掉牙的烂果子,也配当药?”野梅上的水珠顺着他皲裂的指缝往下淌,在旧账册上洇出个深褐的圆斑——那是他藏在怀里的《旧膳典》,边角还沾着去年反对录入黑井砖时蹭的墨渍。
林晚儿正往陶瓮里舀最后一碗粥,手腕顿了顿。
她能看见赵三槐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极了前日他拍着旧账册吼“无方不成典”时的模样。
灶火映得她眼底发亮,却没说话,只端起温在灶边的粥碗:“赵伯,闭眼尝尝?”
“胡闹!”赵三槐的胡子抖成一团,可粥香裹着若有若无的酸气钻进鼻孔时,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
癸未年的大雪封了北巷三天,他缩在漏风的土屋里,媳妇举着缺了口的陶碗凑到他嘴边:“喝口酸米汤,暖乎。”她的手冻得发紫,腕上的银镯磕着碗沿,“饿不死的人,才最怕吃饱——你瞧这酸,能把肠子缝起来。”话没说完,咳嗽就呛得她直不起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肺痨的血沫子。
“您尝。”林晚儿的声音轻得像片雪。
赵三槐闭着眼抿了口粥,酸意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喉间突然发紧。
他猛地睁眼,老泪砸在粥碗里,溅起的涟漪晃碎了灶火:“像...像她熬的。”旧账册“啪”地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指腹擦过册页上“癸未年冬·酸米汤”的批注——那是他当年一笔一画记的,后来媳妇没了,他就再也没翻开过。
“赵伯,《旧膳典》里没写的,未必不是方子。”韩九姑的盲杖轻轻点在赵三槐脚边,蓝布眼罩下的眼尾泛着红,“您媳妇没读过典,可她的手知道,人要怎么活下来。”
灶房外的喧哗不知何时静了。
陈猎户把扁担靠在门框上,张寡妇蹲下身捡那只破碗,老村医蹲在门槛边翻药箱,把踩烂的陈皮小心收进帕子。
林晚儿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笑掌柜走前说的:“锅台稳不稳,不在灶神像,在围着锅台转的人。”她摸了摸腕上的灶绳——绳结里的醋渍还在,可此刻握着它的,不只是她的手。
接下来的七日,同心灶的十二口大锅支在村头巷尾。
孙铁针天没亮就蹲在灶前,袖口沾着灶灰,教石匠的儿子看火候:“水滚三滚再下米,野梅要分三批放,头批去涩,二批提酸,三批留个回甘。”他说得认真,从前缝补破衣时缩着的肩背,如今挺得像杆枪。
孩子们起初捏着鼻子躲,可闻着酸香凑过来,喝了半碗就踮着脚喊:“还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捧着碗追着孙铁针跑,粥汤洒在他灰布衫上,倒像开了朵黄澄澄的花。
雨是在第五夜下的。
吴二狗撞开灶房的竹帘时,浑身往下淌水,怀里的布包却干得发紧。
“晚儿姐!”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白牙笑,“后山的野梅要采光了,我娘翻出压箱底的——她说这味儿像我爹,在前线喝了这粥,活下来的。”布包解开,二十几颗野梅裹着旧红布,还带着体温。
林晚儿接过时,指尖触到红布上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女人临终前的最后几针。
第七日寅时,最后一个病童的烧退了。
张寡妇的小柱子靠在娘怀里,手里攥着半块烤得焦香的锅巴,眼睛亮得像星子。
林晚儿站在母灶前,望着十二口锅的余烬渐次熄灭,转身对围过来的百姓说:“这锅粥的方,不立碑,不传名。”她提起最后半锅粥,倒入共鸣石旁的陶瓮,封泥时指腹重重按了按瓮口,“就记在《同心灶志·无方卷》第一条——万人共煮,无方胜有方。”
第二日清晨,林晚儿推开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撞得晃了晃。
母灶前围了二十几个百姓,有提柴的,有抱米的,有捧着野梅的。
陈猎户蹲在灶下生火,火星子噼啪往上蹿;赵三槐翻着《旧膳典》,却把“酸米汤”那页折了角;韩九姑站在风里,盲杖尖轻轻点着地面,嘴角挂着笑:“你们闻到了吗?今天的饭香里,没有神,只有人。”
炊烟升起来时,林晚儿看见几个老妇人凑在石磨旁,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凑近一瞧,是歪歪扭扭的字:“癸未年冬,酸米汤救赵三槐;乙酉年春,无方粥救西沟娃。”有个小丫头举着根草茎跑过来:“晚儿姐,我要记!我要记吴二狗哥哥冒雨送野梅,记孙铁叔教我看火候!”
林晚儿望着漫天飘起的炊烟,忽然想起前日在哭墙妪那里看到的话:“真正的记,不在石头上,在人嘴里。”她摸了摸怀里的小本子——那是民议堂的新账册,封皮上还没写字。
春末的风裹着饭香扑过来,她听见有人喊:“农闲时咱们得立个‘遗声录’,把这些事都记下来!”
灶火“轰”地蹿高了些,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像口煮得滚沸的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