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泥沼与钢铁(四)(2/2)
而在更远处的红树林边缘,那些侥幸逃脱的荷兰主力部队听着身后传来的哭嚎和惨叫,一个个面色惨白,不敢回头,只能在烂泥中连滚带爬地逃窜。
张牧之看着跪在泥地里的伊莱亚斯,沉默良久。
他转过身,声音低沉。
“别开枪了。”
“让他们哭一会儿吧。”
“那是属于亡国奴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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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洲,西加里曼丹,红树林与次生雨林交界带
下午 17:20
范德海金将军喘着粗气,深蓝色的呢子军服已经被荆棘撕开了数条伤口,看着狼狈不堪。
他的那双原本锃亮的黑色高筒军靴,此刻正深陷在一种灰黑色的烂泥中,这是婆罗洲雨林几千年来沉积的腐烂落叶、动物尸骸和淤泥混合而成的排泄物。
“快走!别停下!”
范德海金大口喘着粗气,驱赶着身边仅剩的两百多名欧洲白人亲卫。
这一路,越走人越少,队伍分散在雨林中,几乎无法形成组织度。
他们逃离了加特林的火网,钻进了这片连阳光都透不进来的密林。
这里没有风,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令人作呕的孢子和一股甜腻的、类似尸体发酵的臭气。
四周安静得可怕。
没有鸟鸣,没有猿啼。只有这群败兵沉重的军靴拔出烂泥时发出的“啵、啵”声,
“将军……这里不对劲。”
年轻的副官也很疲惫,他走在最前面开路,用刺刀劈砍着那些像蟒蛇一样垂下来的气生根。
“哪怕是地狱也比被他们当俘虏抓住强!”
范德海金暴躁地吼道,“我们只要穿过这片雨林,就能到达河岸,那是我们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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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年轻的副官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摸”他的后颈。
那是一种冰凉、湿滑、且极度柔软的触感。不像是树叶划过,倒像是一根浸透了冷水的、没有骨头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他的皮肤上,然后……极具粘性地贴了上去。
“该死的虫子。”
他咒骂了一句,伸手去抓后颈。
入手是一团软绵绵、滑溜溜的东西。他用力一扯,那东西竟然像橡胶一样富有弹性,死死地黏在皮肉上,被拉长了两寸多才“崩”地一声断开。
他把手伸到眼前一看。
那是一团黑乎乎的肉球,没有眼睛,没有腿,正在他的掌心里疯狂地蠕动、收缩,试图寻找新的热源。
副官恶心地甩掉它,继续前行,这东西在军校里没人教过他,在他短暂的从军生涯中,他离前线很远,大多是在干燥的据点里喝酒,擦枪,分析情报。
但很快,这种感觉开始蔓延。
队伍里开始出现此起彼伏的拍打声和咒骂声。
“什么鬼东西掉进我领子里了?”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这么痒?”
“上帝啊,这树叶在动!”
一名士兵惊恐地指着身边的灌木丛。
范德海金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向那些宽大的热带植物的叶片。
在昏暗的林荫下,那些叶片边缘,原本静止不动的锯齿,竟然全都在颤抖。
不,那不是风吹的。
将军凑近了一点,随即,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叶子的锯齿。
那是无数条细小的、身上长着黄色和黑色条纹的软肉。它们只有小指长短,像枯枝一样挺立在叶片边缘、草尖上、垂下的藤蔓上。
当感应到几十个散发着高热的人体经过,感应到沉重的脚步声带来的震动,同时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汗味和血腥味时——
这片沉睡的森林,苏醒了。
无数的软肉虫开始疯狂地舞动。它们伸长了身体,在这个没有视力的世界里,贪婪地探寻着热源的方向。它们就像是无数根渴望鲜血的触手,在空气中挥舞,等待着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宿主。
“啪嗒。”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范德海金的帽檐上,然后顺着帽檐滑到了他的脸上。
冰冷,湿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迅速收缩,钻进了他的眼眶边缘,一口贴住。
没有明显的触感,几乎只剩一种微微的刺麻。
“啊!!”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名来自鹿特丹的士兵突然扔掉步枪,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裤子。
“它们在里面!它们钻进去了!救命!!”
士兵跌坐在烂泥里,双手颤抖着举着自己沉重的军靴。
当靴子倒过来的时候,
倒出来的不是泥水,而是血。
暗红色的、浓稠的鲜血,足足有一靴底。
而在士兵那浮肿的小腿和脚踝上,密密麻麻地吸附着几十条令人作呕的生物。
它们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细小的干瘪模样。
吸饱了鲜血的它们,膨胀成了拇指粗细、紫红色的肉肠,像一个个充血的肿瘤挂在苍白的皮肤上,随着呼吸一鼓一缩,贪婪地吞噬着这个年轻人的生命。
“停下!都停下!上帝啊,别再走了!!”
一声凄厉的嘶吼让惊魂未定的队伍猛地刹住了脚。
喊叫的是范·迪克下士。这个在亚齐打了五年仗、脖子上还留着疤痕的老兵,此刻正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脚下的烂泥地。
他那张被亚齐烈日晒得黝黑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他颤抖着手,指着周围那些深褐色的腐叶和灌木丛。
“错了……路走错了……”
范·迪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pacet’窝……这是旱蚂蝗的繁殖坑啊!我们在往它们的饭碗里跳!”
周围有几个逃兵茫然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看地上!别看我!看地上!”范·迪克歇斯底里地咆哮。
士兵们低头看去。
原本以为是枯枝败叶铺成的灰褐色地面,在几十双散发着高热和汗臭的军靴踏入后,竟然整体沸腾了。
那不是泥土在动。
那是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旱蚂蝗。它们原本处于休眠状态,此刻被活人的气息唤醒,像是一层蠕动的地毯,争先恐后地向着热源涌来。它们从烂泥里探出头,像无数根饥渴的手指,疯狂地挥舞、弹射。
“啊!!”
一名年轻士兵发出尖叫。他眼睁睁看着那层地毯顺着他的靴子漫了上来,瞬间淹没了他的皮靴面,钻进了绑腿的缝隙,爬进了他的裤管。
那种成百上千张湿冷的小嘴同时贴上皮肤的感觉,让他精神瞬间崩溃。
“盐!快拿盐出来!!”
范·迪克下士发疯一样抓住身边一个士兵的领子,用力摇晃,“把你的盐包拿出来!还有烟草!嚼碎了的烟草汁!涂抹全身!快啊!!”
在亚齐的前线,这是常识。
每个老兵的腰包里都会有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盐袋,或者一瓶浸泡得发黑的烟草水。只要撒上一把盐,这些恶魔就会立刻脱水蜷缩,化成一滩血水脱落。
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被抓住的士兵被吓傻了,他哆哆嗦嗦地摸向自己的腰间,然后,脸色变得死灰。
“没了……下士……没了……”
士兵绝望地哭喊起来,“刚才在林子边上……为了跑得快点……为了跟上将军……我把背包扔了……盐包在背包里……”
范·迪克猛地松开手,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其他人。
“你的呢?!”
“扔……扔了……”
“你的烟草汁呢?!”
“炮兵连炸炮的时候……我把背包……也扔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群败兵。只有脚下泥潭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那是无数软体动物在湿叶上爬行的声音。
他们在逃命的狂乱中,为了摆脱兰芳人的追击,亲手扔掉了在这个绿色地狱里唯一能保护他们的盾牌。
现在,报应来了。
“完了……”范·迪克下士惨笑着,两行眼泪混着泥水流了下来,“没了盐,上帝也救不了我们。”
“不管了!拔掉它们!快跑!”
一名白人军官试图维持秩序,他伸手去扯大腿上的一条已经吸得滚圆的蚂蝗。
“别拔!!”范·迪克大吼阻拦。
但太晚了。
“滋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那条拇指粗的吸血鬼被硬生生扯断了身体。但是它的口器,那几圈带着倒钩的牙齿,依然深深地死锁在军官的肉里。
断裂的伤口并没有愈合,反而因为蚂蝗注入的抗凝血剂,鲜血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深蓝色的军裤。
血腥味。
浓烈的、新鲜的血腥味在闷热的洼地里炸开。
这对于周围几百米内的旱蚂蝗来说,无异于在鲨鱼池里倒了一桶血。
原本还在观望、还在爬行的虫群彻底疯狂了。树冠上开始下起“肉雨”,地面上的虫潮加速了涌动。
“跑……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但这已经不再是行军,而是一场绝望的挣扎。
士兵们一边跑,一边哭嚎着撕扯身上的军服。有的人裤腿里已经塞满了吸饱血的肉球,肿胀得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有的人脸上挂着五六条紫红色的血肠,就像长满了恶心的肉瘤。
范·迪克下士没有跑。
他靠在一棵长满青苔的大树上,绝望地看着自己的靴子。那里已经爬满了这种黑色的蠕虫,它们正顺着他裤腿的缝隙,争先恐后地钻进那温暖、潮湿的腹股沟。
他是个老兵。他知道,在这个没有盐、没有烟草、没有医生,甚至没有干净水的雨林深处,这种程度的叮咬意味着什么。
那是伤口感染,是烂腿病,是高烧,是在无尽的瘙痒和疼痛中慢慢腐烂。
范·迪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哆哆嗦嗦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再见了,诸位,这该死的丛林。”
“砰!”
枪声惊起了一片飞鸟。
但在地面上,那些贪婪的蠕虫并没有被枪声吓退。它们只是更加兴奋地,向着那具刚刚倒下、还散发着热气的新鲜躯体,蜂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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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将军……”
副官转过身,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满是鲜血。
一条足有十厘米长的紫色肉虫正挂在他的鼻孔处,半截身体已经钻进了他的鼻腔,正在拼命往里拱。
“帮帮我……它在往脑子里钻……”
副官发出含糊不清的哭嚎,双手疯狂地扣着鼻子,把鼻翼抓得稀烂,鲜血淋漓。
“滚开!!”
范德海金一脚踹开了扑过来的副官。
他感觉自己的裆部、腋下、腰间,全都是那种冰冷滑腻的触感。那种被几十张嘴同时吸吮的感觉让他几欲发疯。
他也顾不上什么将军的威仪了。
这位不可一世的殖民地屠夫,此刻像个疯子一样,一边奔跑,一边疯狂地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发出绝望的尖叫。
“出去!从我身上滚出去!”
他撞开灌木,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鲜血的味道引来了更多的吸血鬼。
在他的身后,那片昏暗的雨林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逐渐变得微弱。
有人因为失血过多休克倒在了泥里,瞬间就被无数条蠕动的黑影覆盖,变成了一个紫红色的人形肉茧。
在这片古老的婆罗洲雨林里,没有怜悯,没有文明,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