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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泥沼与钢铁(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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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透了破碎的雨林冠层,像一把把灼热的利剑刺入这片泥泞的屠场。

红色的红土烂泥、被炸断的青色藤蔓、以及深蓝色的荷兰军服碎片,在这个狭窄的隘口混合成地狱的模样。

伊莱亚斯自己已经是第三代士兵了。

他伏在一截被炮火削断的木桩后,剧烈地喘息着。

他是安汶营第三连的军士长,一个来自摩鹿加群岛的精壮汉子。

皮肤黝黑,颧骨高耸,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

在他的家乡,人们叫他们黑荷兰人。

信奉上帝,说着荷兰语,以作为女王陛下的皇家陆军为荣,视自己为这片群岛上优于其他土着的武士阶层。

他的爷爷在给荷兰人当兵,他的父亲也是,他也是。

曾经,他还曾短暂的和父亲一起在东印度皇家陆军服役,直到父亲死在亚齐。

此刻,伊莱亚斯侧过脑袋,看着纷飞的流弹,看着那透过雨林的阳光,突然有些恍惚,像是觉察到了一丝对命运的战栗。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在亚齐的丛林里杀过数不清的宗教狂热分子,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恐慌,仿佛是有一口大钟即将敲响。

“伊莱亚斯!这就是你带的兵吗?起来!”

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在他耳边炸响。

伊莱亚斯抬头,看到了满脸泥污、眼神疯狂的白人军官。

这位平日里注重仪表、总用白手绢擦脸的贵族军官,此刻正挥舞着一把手枪,枪口颤抖着指向安汶士兵们趴伏藏身的地方。

“将军有令!反击!这是最后的时刻!”

“那群华人的机枪快没子弹了!那是他们最后的挣扎!第二野战营的残部会掩护你们!安汶营,全体冲锋!拔出砍刀!”

“冲上去!用你们的刀,把他们的肠子掏出来!”

伊莱亚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看向前方。

那是死亡地带。

距离兰芳人的战壕还有不到两百米。中间是一片毫无遮挡的硬土坡,已经被鲜血浸透得滑腻不堪。在那道看似死寂的土墙后面,那五个恐怖的黑洞——加特林机枪的枪口,正像死神的眼睛一样盯着他们。

“长官,”伊莱亚斯忍不住开口,“那……那是陷阱。我们的侧翼已经被切断了,主力应该……”

“闭嘴!你这个肮脏的土着!”

白人军官猛地将枪口顶在了伊莱亚斯的脑门上,冰冷的枪管让伊莱亚斯浑身一僵。

“你想抗命吗?你想玷污荣誉吗?看看你的身后!”

伊莱亚斯转过头。

在他身后的泥潭里,一排神情冷酷的荷兰督战队已经架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他们这群忠诚的猎犬。

而在更远的地方,伊莱亚斯看到了令他心寒的一幕。

范德海金将军的那面指挥旗,正在向左侧的树林移动。那些幸存的、原本应该和他们一起冲锋的欧洲白人连队,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缩队形,抛弃了所有的重装备,甚至抛弃了还在泥地里呻吟的重伤员,向着远离战场的方向快速撤离。

说不清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击中了伊莱亚斯。

我们是诱饵。

我们要用血肉之躯,去堵住那挺机枪的枪眼,好让主人们逃跑。

“我们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伊莱亚斯低声念出了流传在安汶士兵的谚语,在他的家乡,最少已经流传了两代人,但这句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话,此刻听起来却像是一句讽刺的诅咒。

“全体都有!”

伊莱亚斯缓缓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刀。他没有看那个拿枪指着他的中校,而是看向了身边那些同样满身泥浆、眼神惊恐的族人兄弟。

那是来自安汶岛渔村的阿若,那是刚刚结婚的穷小子小多玛斯,那是为了供弟弟读书才来当兵的巴蒂大叔……

“为了女王……”伊莱亚斯的声音空洞而凄厉。

“冲锋!!!”

“杀啊!!!”

剩下的三百多名安汶雇佣兵和野战营士兵,齐齐发出了绝望的喊叫。

他们从藏身处跃出,像一群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踩着同伴和荷兰人的尸体,向着那道喷吐死亡火焰的山脊发起了决死冲锋。

我们是摩鹿加群岛南部的基督徒。

我们是所有印尼种族的敌人,

我们是有特权、拿着高薪的准欧洲人。

我们可以穿皮鞋,退役后可以像绅士一样拿着退休金回到村里,被尊称为老爷。

我是兵营的孩子,我是自由民,我是世袭的忠诚的战士。

我是……..

心里不断呐喊着,伊莱亚斯却泪流满面。

————————————

“来了!他们疯了!”

张牧之站在指挥台上,看着那一波波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眼神冰冷。

他看到了那些挥舞着砍刀的身影。他们没有战术,没有掩护,只是凭借着一股疯狂的蛮力,在泥泞中狂奔。

“别怪我。”张牧之低语。

他猛地挥下手臂。

“开火!别省子弹!把他们扫光!”

“嗡——!!!”

五挺加特林机枪同时发出了怒吼。

纯粹的工业屠杀。

伊莱亚斯越跑越快,

跑在他前面的阿若,整个上半身瞬间爆开。血雾喷了他一脸,温热、腥咸。

紧接着是身边的小多玛斯,他的双腿直接被大口径子弹打断,整个人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泥水里翻滚,惨叫声还没发出就被下一波弹雨淹没。

“噗噗噗噗——”

子弹钻入肉体的声音密集得像是在暴雨中敲打芭蕉叶。

没有英雄主义,没有奇迹。

在自动火器面前,血肉之躯的勇猛一文不值。

安汶人的冲锋队形一层层地倒下。尸体在湿滑的坡地上堆积,阻挡了后来者的脚步,鲜血汇聚成溪流,顺着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流淌,染红了整个老虎岭下方的河滩。

伊莱亚斯奇迹般地没有死。

他在第一轮扫射中被绊倒,滚进了一个弹坑里。

他大口喘着气,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族人濒死的哀嚎。

他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向后方。

他想看看,他们的牺牲是否换来了主力的反击。他想看看,那些承诺过“并肩作战”的荷兰老爷们,是不是已经冲上来了。

然而,他看到的画面,让他那颗已经麻木的心彻底崩碎了。

范德海金将军的卫队和主力白人部队,已经完全脱离了前线阵地。他们趁着兰芳机枪全力压制安汶营的空档,像一群受惊的灰老鼠,一头扎进了左翼那片茂密的、长满了气生根的树林沼泽。

为了跑得更快,他们扔掉了多余的辎重。

为了防止有人拖后腿,他们炸毁了带不走的火炮。

甚至……

伊莱亚斯清晰地看到,一名受了腿伤的荷兰少尉,正抓着战友的裤脚哀求带他走。而那名战友——一个同样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白人,毫不犹豫地用枪托砸开了他的手,把他踢进了泥坑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林子。

而被留下来督战的那几十名宪兵,此刻也开始边打边退,准备抛弃这些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猎犬。

“骗子……”

伊莱亚斯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红色的烂泥里,指甲崩裂。

“全是骗子!”

愤怒。

一种比岩浆还要炽热的愤怒,瞬间烧穿了他的理智,烧穿了他对那个所谓文明国家的所有幻想。

这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这就是他们为之流血牺牲的女王?

在白人的眼里,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消耗品,是比克虏伯大炮还要廉价的炮灰,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擦脚布!

“混蛋!!!”

伊莱亚斯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猛地从尸堆里站了起来。

但他没有冲向兰芳的阵地。

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恐怖的加特林机枪,那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正准备撤退的荷兰督战队。

伊莱亚斯举起手里那把卷了刃的砍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没有词句,只有呐喊,没有言语,只有愤怒。

这一声怒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安汶士兵们混沌的大脑。

幸存的六十多名安汶士兵,在尸山血海中茫然地回头。

他们看到那空荡荡的后方,看到那些正在消失在红树林里的深蓝色背影,

“该死的荷兰猪!”

“杀!杀回去!”

一名年轻的安汶士兵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随后他举起手中的步枪,对着那名正准备逃跑的荷兰督战队军官扣动了扳机。

“砰!”

那名军官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倒下。

这一枪,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不许退!谁开的枪?!”

荷兰宪兵队长惊恐地大叫,试图维持秩序,“这是叛乱!我要枪毙你们!”

伊莱亚斯疯了一样冲了回去。他无视了兰芳阵地射来的流弹,跨过泥泞,冲到了宪兵队长面前。

“砰!”

宪兵队长的手枪响了,子弹击穿了伊莱亚斯的左肩。

但伊莱亚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借着冲势,手中的砍刀带着风声,狠狠地劈在了那个高贵的白人军官的脖子上。

“咔嚓!”

人头滚落。

鲜血喷溅在伊莱亚斯扭曲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

“杀光他们!一个别留!”

原本冲向兰芳阵地的安汶营,突然集体调转枪口,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扑向了身后的荷兰后卫部队。

砍刀挥舞,枪声大作。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荷兰军士,在近身肉搏中根本不是这些丛林战士的对手。他们在泥泞中哀嚎,求饶,用上帝的名义发誓。

“上帝?”

一名安汶老兵一脚踩住了一个荷兰兵的胸口,举起了带血的刺刀,

“上帝今日没有降临这片地狱。”

“噗嗤!”

……

兰芳阵地

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

张牧之抬起手,示意加特林机枪停止射击。

“停火。”

他走到战壕边,看着下方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硝烟散去,那片泥泞的坡地上,躺满了尸体。有安汶人的,也有荷兰人的。

而在战场中央,那群幸存的安汶士兵并没有继续进攻。他们站在尸堆中,浑身是血,手里提着荷兰人的头颅和枪支。

他们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雕塑,茫然地站在雨林的大雨中。

伊莱亚斯捂着流血的肩膀,踉跄地走了几步。

他看到了战壕上探出头的兰芳士兵。那些华人的脸上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复杂的、悲悯的神情。

伊莱亚斯手中的砍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没有投降,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慢慢地跪了下去,跪在了这片混合着族人和敌人鲜血的红土里。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浑身颤抖。

“结束了……”他喃喃自语。

在他的身后,几名幸存的安汶士兵扔掉了武器,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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