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湖州诡影(1/2)
远在千里之外四月的江南,正是泼墨山水活过来的时节。
湖州城浸润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天光,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吸一口,满是河泥、水藻和远处老宅里逸出的陈年木料气息。
运河的支流如同银亮的血脉,在鳞次栉比的黛瓦白墙间静静流淌,乌篷船无声滑过,船尾拖出长长的、破碎的水痕。
湖州城东,紧邻着最繁忙的运河码头,一片占地极广的府邸沉默地矗立着。
高耸的青砖院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朱漆大门厚重得能抵御攻城锤,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乌木匾额,两个鎏金大字在雨雾中依旧透出沉甸甸的分量——“王府”。
这是江南道真正的庞然大物,琅琊王氏的根基所在。
府邸深处,一座飞檐斗拱的精致花厅内,气氛却与这缠绵的春雨截然相反。
“今岁上个月,仅这‘琉璃镜’一项,便入账纹银八万七千四百余两,纯利难以想象!”
账房先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向主位上一位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面容清癯的老者汇报。
老者正是王氏家主王玄龄,他捻着颌下几缕银须,眼神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唯有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极有韵律的轻叩,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侍立在下首的王有财,一身湖蓝色云锦长衫,身形略显单薄,但腰背挺得笔直。
他微微垂着头,姿态恭敬,可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深处,却跳跃着难以抑制的亮光。
这巨大的成功,是他一手推动,与远在河东道清河县的那位奇人周平安合作的结果。
“嗯”
王玄龄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让整个花厅瞬间落针可闻:
“有财此番,于家族有大功。眼光独到,行事稳妥,堪为表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其他几位管事、族老,最后落在王有财身上。
“从今日起,府中上下,唤有财‘少主’。”
“少主”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花厅里激起无声的巨浪。
几个年长的管事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齐齐躬身,声音洪亮而恭敬:
“是,家主!恭喜少主!”
“恭喜少主!”
其余人等也立刻跟上,声浪几乎要掀开花厅的屋顶。
王有财心头剧震,一股滚烫的气流直冲顶门,让他几乎有些眩晕。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上前一步,对着王玄龄深深一揖,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有财谢父亲信任!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家族重托!”
“好。”
王玄龄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
“下去吧,用心做事。”
王有财再次行礼,在一众或羡慕、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退出了花厅。
那一声声“少主”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沉甸甸的,是荣耀,更是无形的千钧重担。
花厅的喧嚣被厚重的门扇隔绝在外,王有财独自走在通往自己院落的游廊上。
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那是周平安托商队捎来的“清河琉璃”小样,打磨得异常光洁。
指腹传来玉的微凉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少主……”
他低声咀嚼着这个新称呼,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笼上了一层忧虑的薄纱。
树大招风,这泼天的富贵和骤然拔升的地位,不知会引来多少觊觎的目光。
尤其是……他那位三哥。
想到王有德,王有财的心头便蒙上一层阴霾。
…………
几乎就在王有财被正式确立为“少主”消息传开的同时,湖州城西最热闹的“宝华坊”街口,却上演着一场截然不同的戏码。
“老东西!你这破镜子也敢要价十两?当本公子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如同破锣,粗暴地撕裂了坊市间细雨的呢喃。
人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哗啦一下散开,让出一片空地。
空地中央,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的老货郎蜷缩在地上,他面前的小摊被踢得七零八落,竹篾编的货架散了架,里面杂七杂八的针头线脑、粗劣木梳、廉价的胭脂水粉撒了一地,混在泥水里,一片狼藉。
最显眼的,是老货郎紧紧护在怀里的一面古铜镜。
镜子边缘的铜绿斑驳,样式古朴,镜面却异常光洁。
此刻,这面镜子成了风暴的中心。
一只穿着上好鹿皮软靴的脚,正毫不留情地重重踩在老货郎枯瘦的手背上,碾磨着。
老货郎疼得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滚落,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声痛呼。
靴子的主人,正是王家三公子,王有德。
他身材中等,微胖,穿着一身昂贵的紫棠色织金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佩剑和香囊。
只是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此刻因为扭曲的愤怒和刻骨的嫉妒,变得异常狰狞。
他微微仰着头,用鼻孔对着地上的老人,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和快意。
“七公子?少主?啊呸!”
王有德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老货郎脸上,声音因嫉恨而尖利。
“一个庶出的贱种!靠着几面破镜子,就骑到老子头上拉屎了?做梦!”
他身后的几个豪奴立刻发出哄笑声,其中一个狗腿子谄媚地接口:
“三爷说得对!那镜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碰上个边鄙之地的土财主罢了!哪能跟您比?”
这话显然戳中了王有德的痛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凶光更盛。
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老货郎稀疏花白的头发,用力将他的脸扳向自己,唾沫横飞地吼道:
“老狗!听见没?镜子!就是那该死的镜子!你这破铜烂铁也配叫镜子?也配值十两?嗯?!”
老货郎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三……三爷,饶命,这……这祖传不……不值钱,您……您高抬贵手……”
“祖传?”
王有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祖传的破烂!本公子今天心情好,就替你‘鉴赏鉴赏’这祖传的宝贝!”
话音未落,他揪着头发的手猛地往下一掼!
老货郎的头狠狠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顿时眼冒金星,护着镜子的手也松了力道。
王有德狞笑着,抬脚,那昂贵的鹿皮软靴带着风声,狠狠踹向老货郎怀中露出的那面古镜!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街口炸响!
铜镜应声而碎!
坚韧的铜框扭曲变形,光洁的镜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中心处更是被靴底直接踹出一个窟窿,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有几片甚至划破了老货郎的破旧衣衫和枯槁的手背,渗出血丝。
老货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成调的哀嚎,像是心肝被人生生挖去,整个人彻底瘫软在泥水里,绝望地看着那面承载着家族记忆的镜子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王有德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靴底还恶意地在最大的那块镜片残骸上用力碾了碾,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他环视着周围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扭曲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的畅快,仿佛踹碎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他那“七弟”王有财的脸,是那个远在清河县、害他失去一切的周平安的根基!
“看见没?”
他指着地上破碎的镜片,声音带着一种发泄后的亢奋和残忍。
“镜子?呵,不过是一堆破烂!一碰就碎!谁要是再敢在本公子面前提什么狗屁镜子,这就是下场!给我滚!”
他最后狠狠踢了一脚散落的杂物,在几个豪奴的簇拥下,如同得胜的将军,趾高气扬地分开人群,扬长而去。
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在泥水中无声抽泣、心如死灰的老人。
细雨依旧缠绵,将地上的血丝和铜镜碎片上的泥污慢慢冲刷开,那破碎的镜面在浑浊的水洼里,映出一张张路人麻木而恐惧的脸,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人群渐渐散去,窃窃私语声在雨幕中飘荡。
“造孽啊……”
“那可是老李头的传家宝……”
“唉,王家三爷这脾气……越发暴戾了。”
“小声点!不要命了?没听见吗?都是那镜子惹的祸……”
没人注意到,在街角一处卖雨伞和斗笠的简陋小摊旁,一个撑着素色油纸伞的纤细身影,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比甲,乌黑的头发简单挽了个髻,插着一支不起眼的银簪,正是王有德院里的侍妾——牡丹。
她容颜清丽,眉眼间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和小心翼翼,像一朵在阴影里努力绽放却总也见不到充足阳光的花。
此刻,她看着王有德远去的嚣张背影,又看了看泥水中绝望的老人和那堆破碎的铜镜,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同情和不易察觉的厌恶。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牡丹才撑着伞,快步走到那瘫软在地的老货郎身边。
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素色荷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些铜钱,轻轻塞进老人冰冷颤抖的手中。
“老人家,拿着,快去找个大夫瞧瞧伤处,剩下的……买口吃的……”
她的声音轻柔温婉,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老货郎浑浊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混着雨水流下,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感谢的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牡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老人身边那最大的一块镜面碎片吸引。
那碎片边缘锋利,中心被踹穿了一个洞,但残存的部分依旧异常光洁。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边缘,捏住碎片的一角,将它从泥水里捡了起来。
入手微沉,带着铜器的冰凉和雨水的湿意。
她本想将这碎片还给老人,或是干脆扔掉,但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镜面的刹那,异样的感觉让她动作一顿。
这镜面……太清晰了!
不同于普通铜镜的模糊昏黄,这块残破的碎片映出她指尖的纹理,竟是纤毫毕现!
甚至连她指甲边缘细微的弧度都清晰无比!这绝非寻常铜镜能达到的工艺!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当她下意识地借着碎片的光洁表面,像照镜子般随意地往自己身后斜侧方的巷口瞥了一眼时——
碎片里,清晰地映出巷口屋檐下两个躲雨的身影!
那是两个穿着王家低等仆役服饰的男子,正凑在一起,其中一个对着另一个的耳朵,嘴唇翕动,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虽然隔着雨幕和一段距离,听不清具体言语,但牡丹通过这神奇的镜片,竟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那种鬼祟、紧张又带着几分兴奋的表情!
甚至能“读”出那个说话仆役口型在反复强调的几个词——“三爷”、“城外”、“老地方”……
牡丹的心猛地一沉,握着镜片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绝不是一面普通的祖传古镜!
王有德那暴戾的一脚,似乎踹开了某个被精心掩盖的秘密一角!
她迅速将这块沉重的、布满裂纹却异常清晰的镜片残骸拢入袖中,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住。
冰凉的碎片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寒意。
她再次低声安抚了老货郎几句,便撑着伞,快步隐入迷蒙的雨雾之中,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七拐八绕的巷陌深处,只留下雨点击打青石的单调声响。
…………
湖州城西,倚翠楼。
这里是销金窟,也是温柔冢,更是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在脂粉香腻气息中悄然达成的巢穴。
三楼的“听涛阁”,是倚翠楼最隐秘、最奢华的所在。
厚重的波斯地毯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墙壁上覆盖着昂贵的织锦,隔绝了外界的喧闹。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和名贵脂粉混合的馥郁气息,令人微醺。
王有德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紫檀木榻上,怀里搂着一个衣衫半解、媚眼如丝的花魁,旁边站着经常被他暗中蹂躏的侍妾牡丹。
带着侍妾逛青楼,可见内心性阴暗扭曲到何种地步。
他面前的矮几上,摆满了珍馐美味和时令鲜果,一壶温好的陈年花雕散发着醇厚的酒香。
他脸上的暴戾之气还未完全散去,眼神阴鸷,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玉杯。
花魁芊芊素手捻起一颗冰镇过的水晶葡萄,娇笑着递到王有德嘴边:
“三爷,消消气嘛。那起子不开眼的贱民,何必为他们气坏了身子?来,尝尝这葡萄,可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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