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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第 139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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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小眉头,正端着手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擡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说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小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小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说,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小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小猫小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小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手,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

韶音忍着喉咙的酸楚,朝灵奴张开怀抱,灵奴却不肯轻易原谅她,躲得更远了。

辕马忽然高亢地嘶鸣了两声,紧接着车厢便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灵奴没坐稳,一骨碌栽在车板的氍毹上。

咒骂声随着石子和土块敲击在车厢上:

“祸国妖妇!你不得好死!”

“谢女,贱人!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你草菅人命,祸害百姓,你会遭报应的!”

……

韶音本能地用身体护着灵奴,孩子却从她怀抱里挣脱开,一把扯下壁挂的小弓,飞快地搭上一只羽毛箭,箭头对准了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高喊道:“谁敢伤我阿母,我的箭定不饶你!”

一把沙子顺着窗口扬进来,落了灵奴满头满脸。他眼睛一花,手就松了,小弓掉了下去,使劲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

“阿母别怕”,灵奴没注意到,他的阿母已经在身后泣不成声,他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继续挡在韶音身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阿父将你交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方才你打我,我很伤心,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你放心吧!”

随行的侍卫很快就将外头的暴民制住,马腾按照韶音的吩咐将头目收监审问,余者皆驱散。

见灵奴一张小花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和沙土,李夫人面色发沉,马腾心里面有些惶恐,低声道:“属下排查不力,教您和小郎君受惊了,请夫人赎罪。这些人十有八九还是被那几家鼓动的,属下这就教人去查,一定会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韶音心里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没有答话。

马腾不敢说话,车夫也不敢继续驾车,一行人就在街上静静地等着。

透过车窗,韶音的目光从龟裂的土地移到几具饿殍身上,不远处站着神情麻木的百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是仇恨、失望还是畏惧。

一个与韶音年龄相仿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坦胸露腹地为孩子哺乳。韶音离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那乳-房干瘪如空袋,那个孩子浑身水肿发青,嘴唇已经叼不住乳-头了。

妇人与韶音四目相对,眸中一瞬间滑过与莹琼一样的情绪,艳羡,嫉妒,哀求。

“不必去查了”,韶音收回目光,将心一横,沉声道:“先回府,将灵奴送回去,之后去尚书台。”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手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手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手,“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说,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说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小小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

韶音急忙用手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说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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