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此行难(1/2)
莫道此行难
昔日周公制礼作乐, 执规矩以横定天下,后孔子周游列国,述六经以申明宏志。及至秦并六国汉开盛世, 历朝历代皆将礼乐视作自然之理, 将儒学奉为不刊之论。积年累月下来,纲常伦理几乎渗入了每个人的骨血。
便是她自己, 砍去父亲手臂的瞬间,一颗心也提到了天顶。
可逢春似乎不同, 她眼里没有对纲常的信奉, 没有对人伦的恭敬, 她能握着她的手,说她全无过错;也能提着御赐的枪, 到天牢逼亲生父亲就范。
便是面对徐家主这样的大儒, 她都能掷地有声地说一句父不父则子不子。
“依徐家主之言,此乃仁义不施礼教失位之过。”丞相抿了一口茶, 气定神闲地看着逢春。
逢春道:“一将练兵不成, 乃将之过;千将练兵不成, 乃兵法之过。历代儒生口口声声大同小康, 哪个见了?”
“可总归是一代一代过来了,中间有乱世, 也有盛世,那些清明时候,多少也有儒家功劳。”
见祝逢春面露不屑,颜登低了眉眼,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世有尊卑之别,便有卑幼受苦受难, 这些不止新党明白,徐家主那样的旧党也看在眼里。只是教子杀父,不免太过急进。不说旁的,单徐家主那句父精母血,你要如何辩驳?”
“这有何难,汉朝孔融便说过,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情欲发耳[1]。”
“他刚说了这话,人头便落地了。”
“杀他的魏武帝,难道是什么忠义之士么?”
颜登无奈摇头,祝逢春又道:“不光孔融,王充也说过,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2]。既不欲得子,又不曾问过子之心意,自然无恩于子,便是有恩,也不好将子看做牛马。”
“只凭这一句话,怕是辩不过徐家主。”
“慢慢来便是,我须不曾毁弃天理人伦,我只是想让尊者多一些忌惮,让卑者多一些人样。”
颜登沉默许久,叹道:“凭你一人,怕是撼动不了道统,何况徐家主也说了,你所求之事,稍有不慎,便是礼崩乐坏。”
“一人不行便十人,一代不行便十代。”
祝逢春坐正身体,整肃神情,望一眼唐越,想到她那些没由来的杀气;想到她那些无端的惶恐,想到她顶着风雪奔至淮东女营;想到她恪尽职守却迎来长达一月的牢狱之灾。
便回首道:“我不怕礼崩乐坏,从古到今,礼乐不知崩坏过多少,我只怕崩坏过后,世道没有一丝更改。”
她来人间这一趟,处处堆金积玉笑语欢声,偶有异常,也只是看旁人悲歌。彼时民间疾苦,于她只是笔底波澜,直至同母亲做了几门生意,去州府查了几桩案子,去边关领了几场大仗;直至看到数万将士一夜死尽,看到苦苦挣扎的少女为天地之所不容。
她想改一改这世道,至少让卑幼面对尊亲压迫,能实实在在地保全自身。
“我明白了。”
说话的是魏昭,她将茶杯放下,起身道:“随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祝逢春颔首,也放下茶杯,跟着她走进东面卧房。因火盆在正厅,卧房一片冷寂,魏昭又将窗子打开一扇,寒风霎时灌满全屋。
“决意了么?”她说。
“自唐越入狱那天起,我便立志修改礼法。”
“唐越之事,圣上已作定论,你不必担忧太多,专心做你的将军便好。修法一事牵扯甚广,若有万一,只怕得不偿失。”
“这些事是我一人的万一,却是天下卑幼的一万。以一人之万一搏天下之一万,合乎用兵之法。”
魏昭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天色已晚,屋内一片暗沉,魏昭背窗而立,令祝逢春几乎看不清神情,只听她道:“祝逢春,我曾以为,你只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将领。”
“公主,逢春先是淮阴东街斗鸡走马的少年。”
“可你还是先太尉的孙女,当朝主帅的女儿,自幼在圣上那里留了名,享尽尊宠荣华。论理,你该尽心竭力效忠圣上,守卫大齐边疆。而今你张口父母无恩,闭口礼崩乐坏,祝逢春,你将圣上给你的恩典视为何物?”
魏昭话音里透着十成十的怒意。祝逢春微微俯首,心里波澜不起。
她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也是她注定要追随的君上。纲常礼教,君父一体,指斥尊亲过错,言说刺伤生父,无异教天下之人反抗君主。
身为尊位之人,她不大发雷霆已是克制。
“圣上恩典,逢春肝脑涂地亦不能报,只是卑幼嚎啕近在耳边,逢春不忍弃之。公主,修法之事,逢春愿一力承担。若成,公主可万古流芳;若败,逢春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公主有半分损伤。”
魏昭冷笑:“你担得起么?”
“若不尝试,怎知担不担得起?”
她擡头看向魏昭面庞,一片昏暗中,唯见一双凤眼灿若明星。片晌,她缓步走来,扣上她的肩膀,沉声道:“罢了,你不用想着担什么过错,应我一个条件,往后只要不过分出格,我一切随你。”
祝逢春蓦地睁大双眼,只听她道:“我要你永远忠于我,属于我。”
说这话时,她那只手已抚上她的发顶。她点一点头,正要下跪行礼,身体被她稳稳扶住。她理了下她被吹乱的头发,道:“这便不必了,往后若非祭拜天地,你皆可免去跪拜之礼。”
“公主宅心仁厚。”
“我只是待你仁厚。”
魏昭将她几根碎发拨到耳后,见又有头发散乱,转身意欲关窗,不想她抢先一步,便抿唇笑道:“算起来,你是淮东路安抚使,我是步军都虞候,该我向你行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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