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正可射(2/2)
“劝谏不成,又当如何?”
“归隐山林,转投他乡,人世之大,总有存天理处。”
“时局紧迫,脱身不得,又当如何?”
“先行缓兵之计,以待危局消解。”
“何谓缓兵之计?”
“以言语唤其舐犊之义,以嚎啕发其恻隐之心。”
“如女婴之处水中,孩童之临身契,言语不能,嚎哭不得,又当如何应对?”
“此仁义有失之过,当以理教之,以道导之。使民皆能知天理,明明德,不义之举自然消灭。”
徐宗敬答得从容,面上也是一片温和。祝逢春想起徐子京泛红的双眼,想起唐越颤抖的双手,心里那把无明业火高举千丈,却只得咬牙看他说那些道德讲章。
捏着拳头看了半晌,终于按耐不住,便拱了拱手,扬声道:“徐家主之言,可谓至情至理。然逢春仍有一惑,不知徐家主可愿开解?”
徐宗敬擡起眼,将她看了一阵,也拱手道:“君侯但说无妨。”
“今有一男子,趁夜潜入未嫁女儿闺房,欲行不轨。女儿百般哭嚎,仍不能阻此禽兽之行,所幸屋内有剪刀一把,女儿握于手中。敢问徐家主,此女当刺何人?”
闻言,周围文武都变了脸色,几个礼官圆睁双目,在她和徐宗敬之间巡睃。徐宗敬面色不改,只摆了摆手,道:“皆不当刺,当唤其他亲人前来。”
“亲人不在身侧,呼唤不得。”
“倘如此,是其命也。当以剪刺颈,唤醒父亲慈爱之心,法不能效,但有死而已。”他声音略有些沉郁,面上也显出些许悲悯。
祝逢春轻嗤一声,道:“如此一来,岂非陷生父于不义[3]?”
徐宗敬顿了顿,想要驳斥,又看到她蔑然的神情,反问:“依君侯之见,此女该当如何?刺伤父亲,犯一个大逆不道之罪么?”
“刺了又如何,若刺一下便能收敛,也算助他免于不父之罪;若一直不肯放手,房里那人便不是父亲,只是一个淫垢女子的狂徒,杀了又有什么可惜。”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向她看来,一个个目眦欲裂,怒发冲冠。罗松在身后抓了抓她的衣袖,她抿唇一笑,拂了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为首的礼官斥道:“大胆!”
祝逢春不语,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他走上前来,颤巍巍擡了手,指着她的鼻子道:“山阳侯,你也是人生父母养,如何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在你眼里,父母为何人,人伦孝道为何物?”
“淫垢女子之人,不该杀么?”
“可那是她的父亲!”
“怎么,父亲淫垢女儿,竟是合乎天理人伦之事么?”
“一派胡言,普天之下,能有几个淫垢自己女儿的父亲?”
“既没有几个,我说杀他你为何焦急?”祝逢春按下他的手臂,冷笑道,“莫不是你也做过这等好事,怕女儿听了我的话,趁夜来杀你。”
“祝逢春!”
这礼官气得面红耳赤,正要扑上来同她厮打,徐宗敬一擡手将他架住,旁边魏明渊招来两个兵士,将他请到人群后面,望祝逢春道:“君侯所言,太过不合礼数,触怒礼官在所难免。”
“下官以为,下官之言不合礼数,却合天理之数。”
“女儿杀害父亲,如何算合乎天理?”
说话的是徐宗敬,他面色有些阴沉,一双眼紧盯在她的脸上。祝逢春昂首道:“易有太极,世生两仪,后有四象、八卦、天地万物[4],父子亦在其中。阴阳两仪者,相辅相成、相克相生,父子亦是如此。父父,则子子,父不父,则子无以为子。”
说着,祝逢春笑了笑,续道:“徐家主自己也说过,父子止于恩,君臣止于义[5]。今父亲淫垢女儿,既无恩情又无道义,父女之道已绝,刺上一下,害了什么天理?”
“一派胡言!你自家大逆不道,如何能扯上我的文字!”
祝逢春挑了挑眉,只见徐宗敬面上一片赤红,他向前赶了一步,厉声道:“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6],如何能绝?你生在这世上,是父母给了你精骨血肉,断绝父女之道,能还父母精血否?
“我知天下父子多有不尽分处[7],可为一人一事便要抛去整个伦理纲常么?今日你因父亲淫垢女儿,教女儿刺伤父亲,明日便有人因父母责备子女,教子女打杀父母,长此以往,礼法何在,道统何在?天下父母该如何管教子女,天下子女又会如何对待父母?”
祝逢春冷声道:“难道这女子便该死么?”
“难道沙场上的士兵便该死么,难道普天下的百姓便该死么?山阳侯,你年岁虽小,却也经了几场大战,手中不知有几万条人命,如何不知事分轻重缓急,人分尊卑贵贱?她既遇了这样的父亲,便是她命当如此。山阳侯,若为她一人毁了道统,致使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多少勇武也救不回芸芸众生。”
许是因为气愤过度,徐宗敬捂住心口,喘了两口气,看了不远处的唐越一眼,又看向祝逢春,道:“天下之大,可怜之人何其多也。身居尊位之人,理应教化民众,使民众尊崇礼法,修养自身,待世人皆为尧舜[8],天下自然海晏河清。倘若不顾天理肆意行事,即便本心是善,最后也只会落得恶果。”
祝逢春不语,只把手放上腰间宝刀。颜登怕她再语出惊人,上前道:“徐家主所言极是,山阳侯毕竟年幼,许多道理看不清楚,诸位莫要见怪。”
徐宗敬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魏明渊上前说了几句话,便领众人去县衙驿馆入住。他、魏昭、颜登、戎狄使臣各一处院落,其余文武每三人一处院落。祝逢春、罗松、陶希夷分在驿馆南院,距县衙一射之地。
众人收拾了东西,都聚在正厅向火。正说着话,魏昭和颜登一前一后走来。众人上前行了礼,魏昭道一声“免礼”,扶起祝逢春,t携她到火边坐下。唐越去桌上倒了两杯茶,转身时,颜登道:“逢春,你今日太急性,太莽撞。我知你心中有数,可有些话,说出来只会变作把柄。”
“说与不说,这把柄都在我身上,不如说了。”
“你那些话,莫说他们为人父的不愿听,便是我听了都心惊胆战。”
“他们又不是案子里的父亲,何至想这许多。说得好像杀一个不仁不义之徒,便是杀天下所有父母。”
颜登摇了摇头,道:“礼之一字,许多时候正是如此,要因小见大,要防微杜渐。逢春,徐家主那些话,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在眼下,想要世道清平,须臾离不得伦理纲常。
“何况新政推行三十余年,有安邦定国之才,改天换日之志者不在少数,可唯独你……劝下乱上,教子杀父[9]。”
听了这话,祝逢春呵呵大笑,唐越手一抖,洒了几滴茶水出来。待她把茶杯递给公主和丞相,逢春道:“礼崩乐坏,固然损伤无数,可礼不崩,乐不坏,卑微之人便都能安居乐业了么?人人知礼奉礼,固然王道大行,可千年以来,尊长恪守礼法者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