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12)(2/2)
“尚书大人,你也是南人,见到如今这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模样,难道不会心生一点触动吗?”
“下官也曾想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乌兰善吉让我有机会拜领官职,不必再困守一方闺阁之中,做那婚姻大事的傀儡,我应当感谢她。”
“我也曾以为,乌兰善吉会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可原来她同於菟尔并无太多区别,他们都一样,一样的残忍无情,一样地视我朝数万万百姓为草芥。”
“性命算得了什么?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是消耗品,都是他们的千秋大业下,不值一提的蝼蚁!”
“乌兰善吉对我一人有恩,却负了这天下苍生,什么青鸟择世,天命在身,我从不信这个。”
“你难道以为你会不一样吗?自古帝王无情,伴君如伴虎,总有一日,等你的利用价值消耗殆尽,她也会向你举起屠刀。”
华容听着楚潇旸掷地有声的话语,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她神情却越发凝重,她始终没有想通,楚潇旸为何会选择此时此刻与她们撕破脸,就凭楚潇旸身侧那几十个会点皮毛功夫的官吏吗?
“楚潇旸,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呢?”华容正容亢色道:“你打算做什么呢?把我们都杀了?我此行是代天子巡狩,你若动手,就是在向朝廷宣战!”
“进入茂县之前,我已派人通传随行大军,命他们加快行程往茂县方向而来,你觉得凭借茂县的老弱妇孺,能够抵挡数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吗?”
“乌兰善吉与於菟尔的战端就已经快要压的中原之众喘不过气了,难道你还要掀起战乱,增添更多的死亡吗?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华容话音落下,楚潇旸并不做反驳,她看着华容,目光继而沉静下来,语调轻缓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说得都对……反正你、们……总是……如此正确……”
她的声音忽而有些断断续续,像是生锈的齿轮一般,变得十分刺耳。
“可是、我们都已、经死了呀。”
此话一出,华容瞳孔微缩,她擡手之际,方岿等人纷纷屏气凝神,拔刀出鞘。她示意查河玛后退离远一点,自己也不禁心生一点慌乱,事态的发展,好似有些超出了她的控制。
“楚……”华容刚刚说出这一个音节,对面的楚潇旸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她身边所有官吏纷纷面无表情,用一双双黢黑的眼睛紧盯着华容她们。
随着楚潇旸双唇一张一合,一道雌雄难辨的沙哑嗓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演了,再演下去,坚持了两日的幻象就要维持不住了。”
“再来多一点死魂,再来多一点死魂,这天下,会化为真正的鬼蜮。”
“哈哈哈哈——”
这笑声像是长指甲刮过粗粝纸张一般,听的人心生不适,而华容等人都捕捉到了话中的两字。
幻象!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周遭的景象倏忽一变,天色昏暗,原本绿意葱葱的林间草木变得干枯颓败,无数具死相凄惨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垒做一起,无数人腹中肠胃搅和在一处,臭气熏天,大地尽是干涸的斑斑血迹,风声烈烈,将一切衬托的死气沉沉,天地间唯余乌鸦嘶哑的喊声。
这很明显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华容在“楚潇旸”自己戳破幻象的同时就抓住了查河玛的手,她有些担心这古怪的幻象会将她们分开。
“这究竟是怎么了?”查河玛声音哽咽,她既害怕,又觉得难过。
仿佛是在回答查河玛的问题,幻象又开始变化,这一次幻象的主角是楚潇旸。
她们走马观花一般将楚潇旸的前半生一览无余,那是同许多名门望族之女一般无二毫无波澜的生活,直到北人铁骑兵临城下,她的父兄选择了献城投降。
颠沛流离的命运降临了,楚潇旸毫无选择,她被命运裹挟着,跌跌撞撞艰难求生。
乱世人命如草芥,楚氏衰落的太快了,快到像是一颗流星,投降并没有使他们得到北人的青睐,反而令他们失去无数族中青壮,剩下的老弱妇孺只能任人宰割。
楚潇旸躲在暗室,心惊胆战地等待闯入府邸的暴民收刮完阖府的财资,等她从暗室出来,见到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四壁徒墙,和许多族中兄弟姊妹的尸首。
昔日名门之女,混在流民之中一路西行,她曾在乱军混战中装过尸体,也曾为了一口水或是一点充饥的粮食被人当做烂泥一样践踏,她浑浑噩噩,如同一个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流民的脚步前行。
直到乌兰善吉不限男女招揽贤才的消息传遍天下,抱着一丝希望,楚潇旸跋涉到了博陵,然后不可思议地,拜官领职。
赴任茂县之后,楚潇旸一直兢兢业业,她心中虽仍有国破家亡之恨,却从没有放弃去成为一名金珠王朝治下造福一方的好官。
茂县民风淳朴,在楚潇旸的带领下,也一步步向好,因为看到了希望,茂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查河玛在飞速流窜的画面中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那日送她竹蜻蜓的小孩和买果脯的老板娘,她们身旁还有一位面容坚毅的男子,这应当就是老板娘的丈夫,竹蜻蜓小孩的父亲。
她来不及多想,便见一众凶神恶煞的官军闯入一间间升起炊烟的房屋,强行带走了一个个家庭中的顶梁柱,孩童懵懂的哭喊声响起,竹蜻蜓在慌乱之中掉地,被人一脚踏入泥土之中,竹制的翅膀断裂了。
查河玛捂住嘴,咽下自己哽咽的话语,她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战争带来的伤痛。
一次次的征丁令小小茂县苦不堪言,楚潇旸感到愤怒,她开始帮助百姓躲避征丁,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的行为很快被府君察觉了。
府君本就看不惯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更遑论为官掌权,于是他未曾上报朝廷,便私自罢免楚潇旸的职务,罢免文书送抵茂县时,她并没有因自己被罢免而愤怒,只是平静地交出官玺,思索良久后,轻装简行前往淳乡旁的平山。
她知道这里有一支南朝义军,她想要加入他们。
她离去前最后回头凝望茂县,希望这个倾注了她心血的城池能够等来一个负责的官员,但是寻常人的苦厄并不会止步于此,麻绳专挑细处断。
楚潇旸走后不久,茂县城外出现了一支北蛮军队,他们败走前线,流窜至此,犹如一只只贪婪的野狼,对这座平静的小城虎视眈眈。
匪过入梳,兵过如篦,一支大败之后兽性未消的官军,唯有烧杀抢掠才能平息心中愤懑。
于是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开始了。
查河玛呼吸急促,她不敢相信陛下与阿妈治下,会有如此野蛮凶恶的军队:“华容,这是真的吗?”
华容沉默片刻才道:“这样的场景,发生在很多地方,就如同博陵,查河玛,你应当知道於菟尔攻陷博陵后,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查河玛也沉默了,幻象并未停止,平山之上能清楚地看见茂县城中发生的惨剧。
楚潇旸刚刚行至半山腰,便撞见了带着繁杂武器下山的义军,她此刻才知道,茂县发生了什么。
义军首领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将,他名其名曰是一支义军的首领,实际手下只剩下不到三百多人的残军,藏匿于平山之中,正是因他们伤患众多,已经没有余力再游军各地了。
但既然撞见蛮人屠戮百姓,他们便没有逃避的道理,楚潇旸就这样仓促的加入了他们,然后义无反顾地向山下而去。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最后一位义军倒下之时,小小的茂县也再无声息了。
“华容,对不起。”查河玛轻声道。
对不起,是我们给你的故土带来了伤害。
华容看着查河玛充满歉意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查河玛又需要道什么歉呢?正如她从前所说,真正有罪的人,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罪的。
她擡手伸出手指,轻轻抚平查河玛紧蹙的眉尖,双唇微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听见方岿高喝一声当心。
华容也看见了那道朝查河玛飞速袭来的黑影,她没有思考太多,将查河玛从自己面前重重推开。
“不——!”
阵阵剧痛从胸膛处传遍全身,华容能感觉到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正被紧紧攥着,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轻易捏碎。
她听到了查河玛充满悲痛的哀嚎,目光却看着自己身前这道犹如鬼魅的黑影,这团黑影不成人形,华容却能从其中看到,许多张面容。
她咧着嘴笑了笑,猩红血液从嘴角流出,从喉咙中艰难挤出几个断断续续不成语调的音节,她知道,这道黑影听得懂。
“不要,成为,帮凶。”
属于楚潇旸的意识短暂的清醒,她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但无数怨气冲天的死魂汇聚一体,早已造就出了一个非人非鬼的诡异之物,楚潇旸的意识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几息之间,黑影扭曲蠕动,最终还是变为一团只知杀戮的诡物。
嗬嗬诡异的笑声想起,黑影轻轻一捏,攥碎了华容的心脏,华容脱力向后仰倒,胸腔中本该血淋淋的的心脏竟化为点点青色流光,随风飘去,幽幽的莲香弥漫,好似在为她的死亡哀悼挽歌般。
华容想,原来是那朵并蒂青莲救了她,她的目光渐渐昏暗,视野中的最后一幕,是跌倒在地,朝她哭喊着伸出手的查河玛。
查河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完全忽略了那团杀人诡物,也没有理会方岿等人的呼喊,只跌撞着朝华容手脚并用的爬去。
“不、不要……”她的声线颤抖,带着无尽的哀痛,甚至不敢伸出手触碰华容,只是不断地小心翼翼呼喊着华容的名字:“华容?华容?你醒醒,别这样,求你……”
或许是随行华容他们的军队抵达了茂县,大量生人的气息令这团不规则诡物躁动起来,它不断蠕动扭曲着,发出声声尖利的笑声、哭声亦或是无意义的音节,这些声音都令方岿等人难以招架,好半晌才恢复行动能力。
方岿见华容已死,便心知绝不能再让查河玛死在这里,否则他的家族一定会承担来着陛下与女祝共同的怒火。
“查河玛!快跟我走!”方岿强撑着力气,来到查河玛身边,想要趁诡物发疯之际带走查河玛。
但查河玛理都没有理他,仍旧跪在华容面前,语句颠倒混乱地述说着什么。
方岿心一横,环抱住查河玛,就要将她强行带走。
“放开我!”查河玛这时才察觉到方岿的存在,她死命挣扎起来,崩溃大吼着:“滚!放开我!华容——”
其余尚且能行动的青鸾卫自然也和方岿想到一处去了,他们也上前帮忙,拉拽着查河玛的手臂,试图将她带走。
查河玛再如何挣扎,也抵不过好几名青鸾卫的力气,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华容离她越来越远,这令她无比崩溃,她的眼泪和鼻涕疯狂涌出,周围的一切触感都如此真实,真实到她无法欺骗自己。
查河玛终于承认,华容真的死了。
——她是为我而死。
天地灰暗,万籁无声,像是一场默剧。
“啊——”
痛苦的嘶吼从查河玛的嗓子中涌出,旋即化为一声声犹如青雀的嘹亮长鸣,这声音响彻云霄,震的方岿等人头晕目眩,松开了桎梏查河玛的手。
他们闭眼喘息之际,突感刺骨的严寒袭来,仿佛能一瞬间将他们冻成冰雕,事实证明,这并不是错觉,方岿耳畔响起狂风呼啸之声,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立刻便有被狂风卷起的雪碴拍打到他脸上。
瞬息之间,冰天雪地。
连那团扭曲蠕动的不规则诡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寒冻了成冰块。
查河玛的身影消失在方岿眼中,方岿立刻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查河玛造成的。
他环顾四周,搜寻着查河玛的下落,视野却倏忽一暗,像是照射他的光芒突然被一种巨大的物体所遮蔽,方岿擡首,再次亲眼目睹了青鸟择世的神迹。
青鸟,无比美丽圣洁的青鸟。
它擡起头颅,对着青天发出声声悲泣哀鸣,使人心生哀痛,闻之欲泣。
青色的光芒笼罩大地,将这片冰天雪地也照彻的如此神秘圣洁。
方岿呆愣愣地看着青鸟,后知后觉的想,原来博陵流传的传闻是真的,那位永远隐于陛下身侧的女祝大人,就是青鸟。
又一声哀鸣后,青鸟像是失去了气力,布满青色翎羽的翅膀再也无力挥动,直直从空中坠落。
“轰——”青鸟轰然坠落大地,带起漫天的飞雪,狂风仍旧不止,方岿差点就被这股剧烈的狂风掀翻,等他稳住身形,又待飞雪散去,只余查河玛蜷缩着身躯,侧躺在方才青鸟坠落之地,也是华容的身侧。
方岿呼吸微滞,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上前,他正犹豫不决,查河玛的身体动了动,旋即颇为费力的撑手坐起,仔细凝视着华容。
“华容。”查河玛再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依旧没有得到应答,这令她心生绝望,她曾说她不想做青鸟,不想拥有那强大的力量和漫长寿命,可如今即便她愿意成为青鸟,却也救不回华容了。
冰雪覆盖了华容的身躯,布满她的眉间发梢,掩藏了猩红血迹,让她看上去只像睡着了,仿佛下一刻就会苏醒。
查河玛伸出手轻轻拂去华容眉间发梢的冰雪,她的指尖的温度是冰冷冷的,但她却觉得,华容的肌肤,还要更加冰冷。
这就是死亡的具象吗?
查河玛就这样看着华容,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听不到旁人的呼吸,就只是这样,同华容一起,静静身处这漫天风雪中。
直到天际传来另一声嘹亮之声,查河玛才微微动了动她僵硬的头颅。
“你想救她吗?”女祝的声音响起。
查河玛愣了愣,她昂首看相自己的阿妈,好半响才理解了阿妈话中的含义,于是她立刻疯狂点头,语无伦次起来。
“我要救她!阿妈!求你告诉我该怎么救她!”
女祝轻叹一声,擡手挥动,制止了这场快要席卷至首府的暴风雪,一刹那,阳光穿透云层,开始消融厚厚的残雪。
“我该怎么做?!”查河玛显得迫不及待。
女祝垂眸看着她,目光罕见的带着几分柔和:“先让我告诉你,上次未曾尽数述说的故事吧。”
“北地严寒,我带着未孵化的青鸟蛋,很快耗尽元气,坠落到神山脚下,那时的我想,或许青鸟一族漫长的寿元是一种诅咒,我们终将迎来无法避免的灭亡。”
“但在漫天风雪中,我遇到一个人,你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的陛下,乌兰善吉。”
查河玛点点头,但她不太明白,这和救华容又有什么关系。
女祝回忆起在漫天风雪中初见乌兰善吉的场景,心中柔和许多,她语调不再那么轻飘飘的,反而那么有力,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
“灵窍于凡人而言,是仅次于魂灵的东西,智慧与情感都由此而来。”
“而她为了救我,将灵窍给了我。”
女祝顿了顿,随即缓缓道:“所以为了救她,我赠予了她半颗心脏。”
她的手掌抚上胸膛,感受到胸腔中这半颗心脏砰砰跳动的声响:“从此以后,我们将共享这漫长的生命。”
“查河玛,你想救她的前提,是愿意与她分享你的生命,从此之后,你们的命运会紧紧连接,她生,你生,她死,你死,反之亦然。”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吗?”
查河玛闻言释然一笑,她还以为会是什么严重的前提,如果要用阿妈此前吸食血肉之气的方式才能救回华容,查河玛兴许还会犹豫不决,因为她知道华容绝不会希望她这么做。
但只是分享生命,这对查河玛来说,是一件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就算是将整颗心脏都给华容,她也愿意。
回首再次凝视华容一眼,拂去她眉睫上的凝霜,查河玛轻声道:“我愿意。”
“阿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