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12)(1/2)
华容(12)
原野苍茫, 廖无人烟。
一众青鸾卫簇拥着华容乘坐的马车,不徐不疾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华容掀开车帘, 招来马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的方岿。
“还有多久到茂县?”她问。
方岿昂首望了望悬在天空正中的太阳,心中估算一番道:“回禀大人,大抵还要一个时辰左右。”
华容顿首后道:“那先停下休整片刻吧,这一路迢迢,人困马乏, 辛苦诸位了。”
“是。”方岿微微垂首领命,驱马传令。
青鸾卫为天子近卫, 代表着天子銮驾, 华容此去前线督军,乌兰善吉使青鸾卫随行,更有命其代天子巡狩的意思。
於菟尔败局已定,乌兰善吉也是时候重整中原之地了。
方岿深知华容乃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虽无意攀附,却也与华容无甚利益冲突, 况且他亲眼目睹了这位看似柔弱的尚书大人是如何的铁面无情,心中多少生出几分佩服。
他们从博陵出发,一路行径诸多重镇,华容手持天子宝剑,有先斩后奏之权,宝剑铮鸣之下,多少贪官污吏的人头滚滚落地。
因此即便方岿出身旧朝大族, 拜青鸾副使之职, 却丝毫未露轻视之意,这一路上他都完全听从华容的命令。
就像今晨华容突然下令改道去往茂县, 他也未曾置喙半句,只俯身领命。
看着方岿驱马离去,华容放下车帘,朝与她面坐的查河玛发出邀请:“下车走走?”
她神色如常,语调轻缓,便衬的查河玛的面色愈加恍惚起来。
两人一同下车,轻装简行,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从这里远眺,隐隐可见茂县城池不大的轮廓。
查河玛明显还沉浸在昨晚那凶险又骇人的一夜,没有缓过神来,回答华容的话时都显得心不在焉。
“昨晚吓到你了,没有提前告知一声,实在抱歉。”华容率先提及此事,向查河玛表达了歉意。
查河玛默了默道:“你不告诉我是对的,不然就叫那贼子察觉青鸾卫所在了。”
她们所说是昨夜虎台县令胆大包天到夜围官邸意图杀人灭口之事,虽然事态后续发展让查河玛很快明白这根本就是华容的钓鱼行为,却也叫她心惊不已,深刻体会到以齐国之名织就的华美锦绣图章下,蛰伏着多少魑魅魍魉。
乌兰善吉一统天下的步伐太快了,快到她还来不及将自己的影响覆盖到每个角落,更来不及去清理那些在权力真空下的暗自生长蛀虫们。
查河玛侧首看向华容,看着这张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脸庞,很难将眼前的华容与昨夜神情冷漠地命令隐于暗处的青鸾卫格杀勿论时的华容画上等号。
后知后觉中,查河玛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只有她还画地为牢地将自己困在原地,而她身边的人,都早已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了。
恍惚间,查河玛竟从华容身上,隐隐看到了陛下和阿妈的影子。
这个念头令她悚然一惊,下意识抖了三抖。
“怎么了?”华容不解地问道,但她随即便从查河玛的神情中读出了她的想法,敛眸轻笑一声:“你在害怕吗?查河玛。”
查河玛点点头,随即又有些迷惘的摇摇头,她刚才确实是猛然心生惧意,可她不是害怕华容、陛下或是阿妈,她深知她们绝不会伤害自己。
但那一瞬间的恐惧是如此清晰,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
“华容,同你刚出宫时,我是很高兴的。”查河玛直接席地而坐,双臂环抱双膝,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我没告诉你,其实阿妈很早之前就找我谈过,她告诉了我,我们究竟是什么,这一年来,我也想了很多,渐渐的,好像也能接受自己非人的事实了。”
这是查河玛第一次主动提及她的身世,华容感到意外,却也为查河玛高兴,她也学着查河玛的动作坐下,静静看着她,听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我们是青鸟,是能感知天地真蕴象征吉祥之意的妖。”查河玛说着,挽起自己的衣袖,她的手臂除了有很多或深或浅的疤痕,与常人看上去并无两样。
“青鸟本生长在南方,族群隐于深山之中,从不参与人间俗事,因天生寿元漫长,青鸟繁衍后代的能力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我阿妈了。”
“所以阿妈以自身元气孕育出了我,而我因此灵窍不全,难以存活,阿妈为了我,独身北上,来到极北之地的神山,想要寻找传说中的神明。”
“……她成功了。”华容极力理解着查河玛话中的信息,查河玛如今好端端的坐在她面前,那也就意味着,女祝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神明。
神山……华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乌兰善吉与乌兰布林对峙时所说:“遵照了神的旨意。”
而查河玛却摇摇头:“阿妈说,她没有见到神明。”
华容闻言微愣,这个答案令她有些意外,但查河玛随即便道:“但她却聆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北地严寒,阿妈又因我耗尽元气,她还没来得及进入神山,就从空中跌落了,就是在那时,她遇见了陛下,是陛下救了她,也救了我。”
“陛下?”华容更加意外了:“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阿妈没有告诉我。” 查河玛目光眺望着远方,语气悠悠道:“她只告诉我,那时她听到了神谕,神明选择了陛下,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义无反顾的,站在陛下身边。”
华容闻言心脏不自觉猛烈跳动起来,神谕,这世间,真的存在神明吗?
而神明,又是如此无情吗?
她看着目光所及廖无人烟,杂草丛生的场景,悲哀之感漫上心头,乌兰善吉与於菟尔兵戈相对,却都不约而同的将数量庞大的南人推上前线,近一两年征丁频繁,她们改道更为偏远的茂县,在这春耕农忙时节,一路上竟没有见到几个活人。
世道从来不公,华容从前无权无势,对抗这种不公的方式甚至只有选择死在凤阳,而如今的她几乎拥有了一人之下的权势,却还是一筹莫展,很多问题在现在的她看来依旧是无解的。
华容是理解乌兰善吉的,这纷乱人间,谁不渴求权势地位了?如果没有权势,连活着都要奢求贵人大发慈悲的施舍,如果没有权势,就会任人宰割,像一滩烂泥一样遭人践踏。
华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她深知乌兰善吉的冷漠残酷,却从没有厌恶过乌兰善吉,自古帝王无情,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可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姜阅,一切就变得截然不同了,她是在姜阅身边成长起来的,她的观念几乎也是姜阅一手塑造的,这是她人生的底色,所以她理解乌兰善吉,却从来不认同乌兰善吉。
那些似乎是正常的事,又真的是正确的吗?
华容如今的一切都是乌兰善吉给予的,她杀过许多人,因她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当初在凤阳,华容身份低微,她能看到和在意的,只有自己和姜阅的生死,于是她会偶尔恼恨于姜阅的倔强,对她和萧誉近乎自虐般的赎罪行为怒火中烧,她从不觉得姜阅有什么罪。
可当她一点一点掌握权力之后,竟慢慢懂得了姜阅,动动手指就能翻云覆雨,就能决定诸多人的生死,这种感觉实在太过爽快又太过可怖了。
华容想,她和乌兰善吉的分歧,大抵就在于此,乌兰善吉并不认为,与无上权力相伴而至的,是无限的责任。
“华容,从前阿妈告诉我,如果凡人触怒了神明,神明就会降下神罚,惩罚凡人的不敬。”查河玛的语气透露出深深的不解:“可我不明白,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不敬之举。”
“你还记得长生吗?我去找过她,却找不到了,她或许早已无声无息的死去。”
“阿妈说青鸟临世象征着吉祥安康,她却用凡人的血肉之气来补足元气,在战场上横扫凡人的千军,为陛下开疆拓土,最后又能将这一切归之为神明的旨意。”
“华容,如果是你,你真的会相信她的话吗?”
查河玛凝视着华容的双眸,眼神中写满了困惑与无助:“我做了二十多年的人,我不想做什么青鸟,天生的力量、漫长的生命,这些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这一年间,我时常一个人站在冷宫空荡荡的院落中,每当擡头看着无边无际的苍穹,心中便会生出一股无来由的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只想逃的远远的,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必做。”
华容轻叹一声,握住了查河玛的手:“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或许你恐惧的是这个无比真实却又无比残忍的世界。”华容语调轻缓道:“查河玛,陛下与女祝大人将你保护的太好了,她们从没有要求过你什么,自然也不需要你做些什么,能接触到你的人都不会对你带有恶意,甚至是喜欢你,有求于你,所以你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美好。”
“但这一路行来,你已经接触到真实的世界了,生老病死,战乱饥荒,凡人的苦厄无穷无尽,终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而你却拥有漫长的生命,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找寻自己的方向,别怕。”
查河玛回握住华容的手,露出一个笑容,她不想去思考那些令人烦躁悲哀的问题了,选择将它们全部打包抛给以后的自己。
原野上烧不尽的野草随风摇曳,像是一道道波浪起伏,轻柔地抚慰心绪,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华容目光微移,看见方岿朝她们大步走来,待他走近,主动开口问:“出什么事了吗?”
方岿顿首道:“回秉大人,是茂县遣人来迎接大人尊驾。”
“改道茂县是临时决定,他们怎么会知道?”华容笑了笑,看来这茂县也不简单。
方岿也觉得事有蹊跷:“大人,可需要通知身后大军,让他们加快行程?”
华容点点头:“去吧,一切以稳妥起见。”
“是。”方岿垂首,转身离去。
“走吧,去会会茂县中人。”华容起身,对查河玛伸出手,发出邀请。
两人一道往营地方向返回的同时,一队轻骑也从队伍中脱离,快马加鞭赶往虎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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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楚潇旸,见过尚书大人。”
身着藏蓝色官袍的女子对华容不卑不亢地俯身行礼,她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合年龄的沧桑,嗓音略沙哑,华容能看到她鬓边夹杂的几缕白发。
此人是如今代掌茂县政务的楚氏女楚潇旸,华容对其算得上熟悉,她们也曾有一面之缘,楚潇旸任职的文书都是她拟写下发的。
“楚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不知楚大人是如何得知本官改道茂县,提前出城迎接的?”华容不加掩饰,直言问道。
楚潇旸擡首,目光炯炯有神:“大人见谅,下官治下之民见到城外驻扎官军,以为是府君大人再次派兵前来强抓壮丁,便告知了下官。”
“下官见原是尚书大人尊驾,这才上前迎接。”
华容闻言仔细打量楚潇旸,见她面色如常,丝毫没有隐瞒自身对朝廷强抓壮丁之举不满的意思,不由得轻笑一声:“有劳楚大人引路了。”
乌兰善吉登基之后,不止中央增加了许多女官,地方女官的数量也得到了极速增长。
之所以出现此种局面,除了乌兰善吉不限男女知人善用之外,最大的原因是近年征丁频繁,成年男子几乎全部上了战场,九死一生,只留下女子与幼童独守空城,女子从事生产,便自然而然顶替了许多曾经男子才能担任的职务。
楚潇旸便是其中典型的例子。
楚氏为旧朝大族,楚潇旸的父兄曾执掌一府之地,权势过人,但北人南下之初,楚氏便献城举族归降,可惜於菟尔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楚氏一族的青壮男子接连死在攻打昔日同袍的战场之上。
昔日繁盛的家族骤然衰落,为求生,楚潇旸带着族中遗留的老弱妇孺,历经险难一路西行,前来投靠乌兰善吉,最终的结局也没有令她失望,考究之后,乌兰善吉很快命她前往茂县赴任,代掌一县政务。
比起曾经的一府之地,楚潇旸虽只掌管了小小的县城,却也令楚氏众人振奋不已,他们已然视楚潇旸为一族之长,愿意在她的带领下,于茂县重建家族的根基,静待东山再起的一日。
在楚潇旸的指引下,华容一行人步入茂县。
茂县并不大,治下不过三万之众,层层征丁之后,实际数量或许还要更少。
城中景象与其余城池一般无二,大有萧条冷落之感,但令华容颇感意外的是,她所见茂县妇孺的面容,并不似此前行经城池中那些麻木哀伤的面容,反而个个像是在极力隐藏心中喜悦,嘴角隐隐含笑。
这是华容很久不曾目睹过的生机了。
她心中疑惑之余,不免为之高兴几分。
查河玛心情也好了许多,主动提出要去城中逛逛,华容照例要去查验茂县的文书黄册,便让她自己带上三四个青鸾卫去了。
等到黄昏日落,华容才从连篇累牍中抽身,这时查河玛也回到官邸,且收获颇丰。
她向华容展示了垂髫孩童送给她的竹蜻蜓,北地不曾生长竹林,她也从未见过这种民间小玩具,因此还在乐此不疲的玩竹蜻蜓。
华容看的好笑:“怎么连小孩玩的也这么喜欢。”
查河玛眨眨眼,提高声调:“这很好玩啊,不信你试试。”
华容接过竹蜻蜓,见其做工颇为精细,是今岁新竹所做,想来小孩子也很珍重,随口打趣道:“也只你有这个心思去哄小孩把心爱的玩具送你了。”
查河玛不好意思地笑笑,挽过华容的手臂,给她讲起自己在城中闲逛的见闻,“……那位买果脯的妇人真是好生厉害,一个人做生意操持家务,把家里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教出的孩子也可爱极了,姐姐长姐姐短的,看我多买了一点果脯,还大方地把她父亲亲手做的竹蜻蜓送给我。”
“父亲?”华容闻言一顿,再次垂眸打量自己手上的竹蜻蜓。
“嗯?”查河玛有些不明所以,奇怪道:“有什么问题吗?”
华容想了想,最后只轻声回道:“再看看吧。”
查河玛还想再问,楚潇旸派来的小吏也到了,十分恭敬地请她们前去赴宴。
晚宴接待并不怎么丰盛,看得出楚潇旸是不喜铺张浪费之人,席上觥筹交错,查河玛难得同华容一般没什么胃口,她暗想是不是自己白日吃坏肚子怕,现下看着席面上的佳肴,竟有些反胃。
来向华容敬酒的人繁多,华容浅饮几杯后一律谢绝,她在交错人群中暗暗观察着楚潇旸,总觉得楚潇旸同她记忆中一面之缘时的模样不太一样,如今的楚潇旸,总给华容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接下来两日,在楚潇旸的陪同下,华容将茂县下辖的数十个乡庄都巡视了一番。
“那是通往何处?”天色已晚,众人正欲返回官邸之时,华容指着不远处的一条荒芜小道问。
楚潇旸道:“通往淳乡。”
“怎么不带我去看看?”华容问。
楚潇旸默了默才道:“回禀大人,淳乡并无值得巡视之处,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的语调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连查河玛也听出来了,她们身边随行的只有包括方岿在内的十来个青鸾卫,而楚潇旸却带了几倍于她们的官吏,查河玛隐隐有些不安感,默不作声地退到华容身旁。
华容闻言直直看着楚潇旸:“楚大人这是何意。”
“下官猜想,尚书大人您应当是觉得下官在淳乡藏匿了众多壮丁吧。”楚潇旸轻笑道。
华容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方岿则浑身肌肉绷紧,握紧腰间佩刀。
“从前的确是,不过他们并非茂县本地的壮丁,而是朝廷口中流窜境内的南贼。”楚潇旸将目光投向淳乡,眼中情绪难以猜测:“可惜大人您来晚了,他们都死了。”
“你窝藏了南贼?”查河玛惊呼出声。
“贼?”楚潇旸看向查河玛这个在场唯一北人的眼神十分不善:“中原之地自古就属于南人,你们蛮人南下屠戮奴役我朝百姓,窃取国君权柄,中原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全都是拜你们所赐,竟还有脸在此大言不惭。”
查河玛脸色一白,华容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环顾四周道:“楚大人,你说他们都死了,是什么意思?”
楚潇旸闭眼掩盖情绪,她知道华容是在拖延时间,但她不在乎,结局已定,她尚且有话,想要问一问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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