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审判日——当罪与罚在天平两端(1/2)
(一)清晨六点:法庭外的等待
天色未明,云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人群。
媒体记者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旁听群众排成长队,经过严格安检。法警神色肃穆,在台阶两侧站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早春的寒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
陶成文的车停在街角。他没有立即下车,而是透过车窗看着法院大楼。这座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今天将审理一起前所未有的案件——不仅因为涉案金额高达五十多亿,更因为被告人危暐的身份:曾是公安系统培养的技术骨干,后成为跨国诈骗集团的核心技术顾问,如今回国自首并协助破获多起大案。
“陶主任,该进去了。”副驾驶座的魏超说。
后座坐着张斌、曹荣荣、沈舟。张帅帅、程俊杰等人乘坐另一辆车。修复中心的核心团队今天都将出庭——部分作为证人,部分作为技术顾问旁听。
张斌今天穿着深色西装,系着素色领带。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牛皮纸信封,里面是父亲的工作证、几张家庭照片,还有父亲最后发给他的那条短信的打印件。这些不会作为证据呈堂,但能让他保持平静。
“紧张吗?”曹荣荣轻声问。
“比想象中平静。”张斌说,“该流的眼泪,在准备证词时已经流完了。”
陶成文最后看了一眼法院上方的国徽,推开车门。
寒风吹来,带着清晨的湿气。陶成文下意识裹紧大衣,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的早晨,他站在公安大学礼堂,为即将毕业的危暐颁发“优秀学员”证书。那时的危暐意气风发,代表毕业生发言:“我愿用所学技术,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
誓言犹在耳边,人已沦为阶下囚。
(二)法庭之内:国徽下的罪与悔
第七审判庭,能容纳三百人的旁听席座无虚席。前两排是九名死者的家属,包括张斌。第三排开始是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法学专家、媒体代表。修复中心团队坐在左侧区域。
法庭正中央,审判席高踞。主审法官是省高院刑一庭庭长周正明,五十八岁,以严谨着称。左右是两名审判员。公诉人席上,省检察院副检察长亲自带队。辩护人席,是司法部指派的两位资深律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被告人入口。
九点整,法警打开侧门。危暐被押解入庭。
他穿着看守所的橙色马甲,戴着手铐,头发剃短了,眼镜换成了塑料框的。四十三岁,却已鬓角花白。他走进法庭时,脚步很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陶成文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点头,然后在张斌脸上停留更久,眼神复杂。
最终,他站定在被告人席,面向审判席。
“全体起立。”书记员宣布。
周正明法官带领合议庭成员入席。法槌落下。
“云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现在依法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危暐涉嫌诈骗罪、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传授犯罪方法罪一案。”法官的声音沉稳有力,“被告人危暐,你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有无异议?”
危暐抬起头:“没有异议。我认罪。”
旁听席一阵低语。这么重大的案件,被告人当庭认罪,出乎很多人意料。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厚达一百七十二页的文书,详细列举了三十七起重大诈骗案,其中九起导致受害人自杀。涉案总金额五十一亿七千三百万元,受害人多达两千三百八十九人。
每念到一个受害者的名字和金额,旁听席就有人低声啜泣。张斌紧紧握着手中的信封。
当念到“张坚,被骗两千三百万元,自杀身亡”时,张斌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死者家属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是第一个公开站出来、将私人痛苦转化为公共行动的家属,某种意义上,他成了这些家属的代表。
起诉书宣读完毕,用时一小时四十七分钟。
法庭陷入沉重的寂静,只有摄影机的轻微运转声。
(三)第一个证人:当技术精英成为犯罪工具
“传唤证人陶成文。”
陶成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向证人席。宣誓后,他坐定。
公诉人开始询问:“陶成文,你与被告人是什么关系?”
“我曾是他的领导和导师。”陶成文声音平稳,“2008年至2019年,危暐在云海市公安局网络安全部门工作,期间参与多个重要项目,表现突出。”
“根据你的了解,被告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境外诈骗集团接触的?”
陶成文看向危暐。危暐低着头,手铐在栏杆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2018年底,他的岳母查出晚期癌症,需要巨额医疗费。”陶成文说,“他申请预支工资、向同事借款,但缺口很大。2019年3月,他通过一个技术论坛接触到一个‘东南亚科技公司’的猎头。我们事后调查,那个猎头是诈骗集团伪装的。”
“他当时知道那是诈骗集团吗?”
“据他后来交代,他怀疑过,但对方承诺‘只做技术分析,不直接参与诈骗’,并且开出了年薪两百万的条件。”陶成文停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当时他处在极度焦虑中。岳母的病情、妻子的眼泪、未出生的孩子,这些压力让他选择了相信。”
辩护律师举手:“审判长,我反对。证人在推测被告人的心理状态。”
周正明法官:“反对有效。证人只陈述事实。”
陶成文调整了措辞:“2019年4月,危暐以‘出国深造’为由辞职。我们后来查到,他于4月15日飞往泰国,次日进入缅甸KK园区。他的技术专长很快得到重用,三个月后晋升为技术总监。”
公诉人出示证据:危暐在KK园区的工牌照片、他设计的系统界面截图、以及他从园区账户领取“奖金”的银行流水。
“这些技术系统,主要用于什么目的?”公诉人问。
“用于大规模、精准化的电信网络诈骗。”陶成文指向大屏幕,“比如这个‘智能画像系统’,能从互联网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完整的人物画像;这个‘话术推荐引擎’,能根据受害人反应实时推荐最有效的话术;这个‘压力计算模型’,能评估受害人的心理承受阈值,指导诈骗分子施加压力的程度。”
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代码和流程图。旁听席上,很多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印象中的诈骗,还是“猜猜我是谁”那种低级手法,而这里展示的,是堪比大型互联网公司的技术体系。
“被告人设计的这些系统,造成了什么后果?”公诉人问。
陶成文深吸一口气:“根据我们统计,使用危暐设计系统的诈骗集团,成功率提高了三倍,平均诈骗金额提高了五倍。更重要的是,这些系统能精准锁定最脆弱的人群——比如独居老人、重病患者家属、即将退休的干部。因为他们心理防线更脆弱,被骗后后果更严重。”
九名死者家属中,有人开始哭泣。
陶成文最后说:“作为他曾经的导师,我最痛心的是,他把他从我这里、从公安系统学到的技术,用在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们教他守护人民,他用这些知识伤害人民。”
询问结束。辩护律师站起身。
(四)辩护与反驳:技术的“中立性”之辩
“陶成文证人,”辩护律师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律师,声音温和但有力,“你刚才提到,危暐设计的系统‘提高了诈骗成功率’。但我想问:这些系统本身,是否具有犯罪必然性?”
陶成文皱眉:“我不理解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律师走近一步,“比如一把刀,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刀本身是中立的,犯罪的是用刀的人。危暐设计的这些系统,理论上是否也可以用于正当目的?比如,同样的画像系统可以用于寻找走失老人,话术系统可以用于心理热线咨询,压力模型可以用于心理危机干预?”
旁听席一阵骚动。这是个刁钻的角度。
陶成文思考了几秒:“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这些系统从设计之初,就针对诈骗场景做了优化。比如,画像系统专门收集人的财务、健康、家庭关系等敏感信息;话术系统训练数据全部来自诈骗录音;压力模型的目标是‘在不导致受害人报警的前提下最大化榨取金额’。它们的设计目的很明确:更高效地犯罪。”
“但设计目的不等于实际用途。”律师不放弃,“如果一个诈骗集团用这套系统犯罪,是否应该由使用者承担主要罪责,而不是设计者?”
公诉人起身:“审判长,辩护人在混淆概念。被告人不是简单地设计了一个‘中性工具’,他是诈骗集团的正式成员,享有分成,参与决策。他设计的系统是根据诈骗集团的‘需求反馈’迭代升级的。这就像一个人专门为杀人犯定制了一把更容易杀人的刀,然后说‘刀是中立的’。”
周正明法官点头:“请辩护人注意问题的相关性。”
律师转向危暐:“被告人,你设计这些系统时,是否认为自己只是在做‘技术工作’?”
危暐抬起头。这是开庭后他第一次开口回答非程序性问题。
“一开始,我是这么自我安慰的。”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有些沙哑,“我想,我只是写代码,钱是别人骗的,罪是别人犯的。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没有我的系统,他们骗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钱。我的代码就是诈骗的‘加速器’和‘放大器’。”
他看着律师:“王律师,谢谢您为我辩护。但技术不是中立的,当你知道它会被用来作恶,还去设计它,你就是共犯。更何况,我不只是设计,我还培训他们使用,还根据‘业绩’拿提成。我是主犯,不是从犯。”
律师愣住了。他从业四十年,第一次遇到在法庭上否认自己辩护理由的被告人。
旁听席一片哗然。
危暐转向审判席:“审判长,我认罪,也认罚。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为自己开脱的,是来承担罪责的。我只请求一件事:在判决之后,如果我还活着,允许我在监狱里用我的技术做反诈工作。这不是交换条件,是我唯一能做的赎罪。”
周正明法官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意见,合议庭会考虑。现在继续庭审。”
(五)张斌作证:从儿子到证人
“传唤证人张斌。”
张斌站起身。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身后那些死者家属的目光。他走过通道时,一个中年女人低声说:“张斌,坚强点。”那是另一个自杀者的女儿。
证人席上,张斌深呼吸,宣誓。
公诉人的询问从基本事实开始,很快就进入了核心。
“张斌,你父亲张坚被骗的具体经过,你是否清楚?”
“清楚。”张斌说,“通过警方的侦查、被告人的供述,以及我自己的调查,我基本还原了全过程。”
“请向法庭陈述。”
张斌开始讲述。但他没有像公开课那样详细展开技术细节,而是聚焦在父亲的个人经历上。
“我父亲是1978年参加工作的老油料员。那个年代,物资紧缺,他曾经为了追回一批被盗的柴油,在雪地里蹲守三天三夜,冻伤了脚趾。他常说:‘公家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丢。’”
“2019年8月,他还有五个月退休。单位已经谈好,返聘他做技术顾问,他也答应了,说‘还能发挥余热’。他甚至在规划退休后去北京和我住一段时间,帮我带孩子——虽然我那时还没结婚。”
张斌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信封的手在微微颤抖。
“骗局从周五下午四点开始。冒充‘总局领导’的人说,有‘中央紧急任务’,需要调用油料。我父亲的第一反应是:‘手续怎么办?’对方说:‘事后补。’我父亲犹豫了,他工作四十年,从来没有‘事后补手续’的先例。”
“这时,第二个骗子登场,冒充‘省纪委干部’,说这是‘对你的测试’。我父亲最怕什么?最怕给组织添麻烦,最怕晚节不保。他们精准地抓住了这一点。”
法庭里很安静,只有张斌的声音和偶尔的抽泣声。
“晚上八点,他打完了最后一笔钱。两千三百万,其中一部分是困难职工的补助款。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去纪委主动说明情况。纪委当然知道他是受害者,但程序上,他确实违规调动了资金,必须停职。”
张斌停顿了一下:“他最痛苦的,不是钱没了,是‘我给组织添麻烦了’‘我对不起那些等钱的职工’。这种愧疚感,比骗子的威胁更致命。”
“2019年8月23日上午,他去油料仓库,说是‘最后看看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没有人怀疑,因为他确实快退休了。中午,他从检修平台跳了下去。没有遗书,只有手机里一条未发出的短信:‘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张斌抬起头,看向危暐:“被告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周正明法官:“证人可以直接向被告人提问。”
危暐抬起头,与张斌对视。
“在你设计的‘压力计算模型’里,我父亲最后的心理状态,被标记为什么?”张斌问。
危暐沉默了几秒:“标记为‘崩溃阈值突破,建议终止接触’。系统判定,再施加压力,他可能自杀。但那时,钱已经骗完了。”
“所以你知道,这种骗法可能会逼死人?”
“知道。”危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那你为什么还设计?为什么还优化?为什么还教别人怎么用?”张斌的三个为什么,像三把刀。
危暐闭上眼睛,又睁开:“因为……因为我麻木了。我把人变成了数据点,把自杀变成了‘系统误差’。我告诉自己,大部分人不会自杀,那少数……是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这是最卑鄙的自我欺骗。”
张斌点点头,转向审判席:“审判长,我的问题问完了。”
他准备离开证人席,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还有一句话。”他说,“我恨被告人,这是真的。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只是作为受害者家属,也作为反诈项目的工作者。我知道,单纯的恨解决不了问题。我父亲的死,如果能推动社会更重视反诈,如果能完善制度堵住漏洞,如果能警示更多人,那么他的血就没有白流。而被告人的赎罪,如果真能帮助破获更多案件,追回更多钱财,阻止更多悲剧,那么……至少他的余生有了正确的方向。”
他看向危暐:“这不是原谅。这是我父亲用生命教我的:有些事,比个人的恨更重要。”
说完,他走回座位。曹荣荣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但很稳。
(六)死者家属陈述:九个破碎的世界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法庭进入了最沉重的部分:九名死者的家属逐一陈述。
第一个是周老伯,他儿子的案子在第九百一十六章提到过。“我儿子是中学老师,被骗了六十万结婚钱。他喝农药那天,穿的是我给他买的新衬衫,说是等婚礼上穿。他才二十八岁……”
第二个是李阿姨,她的女儿是单亲妈妈,被骗走孩子的白血病治疗费。“我外孙女现在还在医院,等钱做手术。我女儿跳楼了,钱也没追回来。我每天打两份工,但不够啊……”
第三个是赵先生,他的父亲是退休工程师,被“以房养老”骗局骗走了房产。“我爸一辈子要强,睡了大桥底下,说没脸回家。第三天,清洁工在桥洞发现他,身体都僵了……”
每一个陈述,都在法庭里刮起一阵悲伤的风暴。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愤怒颤抖,有人麻木地坐着,眼泪已经流干。
危暐始终低着头。但每次家属说到细节时,他的肩膀都会剧烈颤抖。当李阿姨说到“我外孙女问我‘妈妈去哪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时,危暐突然弯下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法警上前,但他摆摆手,重新坐直,满脸泪水。
第九个陈述的是个年轻人,他父亲被骗后突发心梗去世。“我爸是退伍军人,一辈子硬气。被骗后,他说‘我蠢,我活该’。不让我们报警,说丢人。三个月后,心梗走了。临终前说‘对不起孩子’。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他!”
所有家属陈述完毕后,法庭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连法官都在整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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