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罪证与证罪——当2300万化为灰烬时(1/2)
(一)福州,晨雨中的老社区
福州的清晨下着细密的雨。
陶成文站在一栋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居民楼下,抬头看向六楼那个装着防盗网的阳台。阳台上晾着几件颜色黯淡的衣服,一盆半枯的绿萝在雨中微微颤动。这里是危暐母亲的家,也是他出国前最后居住的地方。
团队成员陆续下车。张帅帅撑着一把黑伞,伞面压低,看不清表情。曹荣荣和沈舟共撑一把伞,两人都没有说话。魏超没打伞,任凭雨打湿他的短发和夹克。马强从后备箱提出两箱牛奶、一盒保健品——这是陶成文坚持要带的,“探望老人要有探望的样子”。
张斌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站在车边,抬头看向那个阳台的时间最长。雨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你不想上去,可以在车里等。”陶成文走到他身边。
张斌摇头:“我要听。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这是公安部特别批准的行动。在危暐通过加密信道向陶成文发送了“我母亲病重,可能撑不过这个月。如果你们还想听完整的忏悔,现在是最后机会”的消息后,陶成文向部里提交了申请。经过三天评估,批准了这次特殊的“探视与取证”——既是探望危暐病重的母亲,也是从他口中获取张坚案及其他重大案件的一手供述。
条件很严格:全程录音录像,不得承诺任何减刑或优待,不得泄露案件侦查信息,时间控制在三小时内。
“他还不知道张斌会来。”上车前,陶成文提醒过所有人,“他看到张斌时的反应,本身就有情报价值。”
现在,他们站在了楼下。单元门是老旧的对讲门禁,陶成文按下603。
漫长的等待。对讲机里传来沙哑的女声:“谁啊?”
“阿姨,我是陶成文,危暐以前的领导。我们来看看您。”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二)603室:时间停滞的房间
603室有一股混合着中药、陈旧家具和老人气息的味道。客厅很小,摆着一套八十年代款的木质沙发,罩着洗得发白的布套。墙上挂满了照片——危暐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录。
最显眼的位置,是危暐穿着硕士服的照片,笑容灿烂。旁边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照,妻子很漂亮,依偎在他肩头。再旁边是一张全家福:危暐、妻子、刚出生的孩子、父母。所有人都笑着。
那是2017年拍的。2018年,岳母查出癌症。2019年,危暐出国。2020年,妻子提出离婚,带着孩子去了加拿大。2021年,父亲突发心梗去世。现在,母亲肝癌晚期。
一个家庭在四年内分崩离析。
危暐的母亲从卧室慢慢走出来。她瘦得惊人,但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陶主任,你们坐。”她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小暐在视频里提过您,说您是他遇到过最好的领导。”
陶成文喉咙发紧:“阿姨,您身体怎么样?”
“就这样。”她在沙发上坐下,动作很慢,“医生说还有两三个月。够了,该受的罪都受了。”
她看向张斌:“这位是?”
“张斌,我们团队的同事。”陶成文介绍。
老人点点头,没有多问。但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记忆什么。
“小暐在房间里。”她指向最里面的卧室,“他说要整理些东西给你们。我去烧水泡茶。”
曹荣荣起身:“阿姨,我来帮您。”
厨房里,曹荣荣看着老人用颤抖的手洗杯子、取茶叶。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冒热气。
“阿姨,您恨他吗?”曹荣荣轻声问。
老人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恨过。最恨的时候,是想他怎么不死了算了。他爸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我对不起你,生了这么个儿子’。我哭啊,哭得眼睛都快瞎了。”
水烧开了。她慢慢倒水:“但恨久了,就恨不动了。他是我儿子,再怎么错,也是我儿子。我现在只想在我走之前,见他一面。可他说他回不来。”
她抬起头,眼里有泪光:“陶主任,你们能让他回来吗?哪怕……哪怕就是回来坐牢,我也能去看看他。”
曹荣荣无法回答。她知道危暐被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一旦入境就会被逮捕。但引渡或劝返的谈判极其复杂,何况他现在是多个犯罪集团的核心技术顾问。
“我们在努力。”她只能说。
(三)卧室:六平方米的忏悔室
危暐的卧室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技术书籍:《高级加密算法》《分布式系统设计》《神经网络实战》。书架上是各种奖杯和证书:全国编程大赛一等奖、省级科技进步奖、优秀党员……
床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几个地方:新加坡、吉隆坡、曼谷、迪拜。那是他曾经梦想去工作的“国际科技中心”。
而现在他在缅甸。
陶成文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加密通信软件。团队其他人围坐在床边和椅子上。房间太小,几乎人挨着人。
视频接通了。
危暐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一个简洁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白墙和一张桌子。他看起来比上次视频时更憔悴,胡子没刮,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陶主任,各位。”他的声音沙哑,“谢谢你们去看我母亲。”
然后他看到了张斌。
屏幕里,危暐的表情凝固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几秒钟后,他摘下眼镜,用手揉了揉眼睛。再戴上时,眼眶是红的。
“张……张斌。”他终于说出这个名字,“你父亲的事,我……”
“我今天来,不是要听道歉。”张斌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听事实。2300万,你是怎么骗走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房间里只有笔记本电脑风扇的声音。窗外的雨下大了,敲打着玻璃。
危暐深吸一口气,点头:“好。我从头说。”
(四)2019年8月:当“油料股股长”进入视线
“张坚先生进入我们的目标库,是在2019年8月中旬。”
危暐调出一张虚拟的流程图,这是他从记忆里重建的——真正的操作记录早已销毁。
“当时我在KK园区负责技术支援三个诈骗集团。其中一个集团专攻‘冒充领导’类诈骗,目标是中国大陆的国企、政府单位的中层干部。他们有一个五十多人的‘信息搜集组’,专门从各种渠道购买、窃取、整合个人信息。”
他停顿了一下:“张坚先生的信息,来自三个渠道:第一,某医疗机构的体检数据泄露——他有高血压、糖尿病史;第二,他的儿子,也就是张斌,当时在北京工作,父子关系亲密但物理距离远;第三,他所在的单位是能源系统的老牌国企,他本人是油料供应股的股长,这个岗位有审批一定额度采购款的权限。”
魏超的拳头握紧了。马强按住他的肩膀。
“信息组给张坚先生建立了完整的‘人物画像’。”危暐继续,“年龄58岁,临近退休;工作认真,性格谨慎;家庭关系简单,妻子已故,儿子在外;身体健康状况一般,有慢性病;工作上有一定权限,但不算高层;性格上,是那种‘怕给组织添麻烦’的老党员。”
曹荣荣快速记录。这是标准的心理侧写。
“基于这个画像,我们设计了两套方案。”危暐说,“A方案:冒充上级领导,以‘紧急采购’‘特殊经费’等名义让他转账。B方案:冒充公检法,以‘涉嫌违规’‘配合调查’等名义施加压力。信息组评估后认为,A方案成功率更高——因为他熟悉工作流程,B方案可能引起他的警惕。”
“你们怎么确定他会接陌生电话?”沈舟问。
“我们不直接打给他。”危暐解释,“我们先打给他单位的办公室,以‘上级单位督查组’的名义,要求提供油料股的联系方式和工作汇报。办公室一般会配合。拿到他的办公电话后,我们再用技术手段伪造一个与上级单位总机相似的号码打过去。第一句话是:‘张股长吗?我是总局办公厅的李主任,领导有急事找你,现在转接过去。’”
“然后立即转接到第二个骗子,冒充‘领导’。”张帅帅理解了,“利用转接的间隙,让他没有时间思考。”
“是的。而且我们选在周五下午四点左右打——临近下班,人比较疲惫,又担心耽误周末。”危暐说,“第一次通话很成功。冒充的领导说:‘张股长,有个紧急情况。中央某部门需要调拨一批特殊油料,涉及保密,不能走正常流程。你记一下这个账户,今天下班前把第一笔采购款打过去,230万。手续周一补。’”
陶成文闭上眼睛。他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志,突然接到“上级领导”的紧急指令,那种“不能耽误工作”的责任感压过了怀疑。
“张坚先生提出要核实。”危暐继续说,“这是预料之中的。我们说:‘可以,你打总局总机,转接王副局长确认。但王副局长正在陪同中央领导视察,可能要等半小时。’同时,我们立即用伪基站覆盖他单位附近的通讯信号,让他打不出去。等他尝试几次失败后,我们再打回去,语气严厉一点:‘张股长,时间紧迫,如果你不能配合,我只好换人。但这样可能会影响你的退休考评。’”
“心理施压。”曹荣荣低声说。
“是的。压力来自几个方面:一是‘上级领导’的权威;二是‘中央任务’的重要性;三是‘保密要求’的神秘性;四是‘个人前途’的威胁。”危暐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计算过,像他这样临近退休的老同志,最在乎的就是‘平稳落地’。我们利用了这一点。”
张斌一直低着头。现在他抬起头,眼睛通红:“第一次,他打了多少钱?”
(五)第一笔:230万的信任崩塌
“230万。这是他权限内能审批的最大单笔额度。”危暐说,“打完钱后,我们让他把转账记录拍照,通过微信发给‘领导秘书’——又一个骗子。然后说:‘很好,领导很满意。但刚才接到通知,总需求量增加了,还需要2070万。今天之内必须到位。’”
魏超骂了一句脏话。
“张坚先生表示没有这么大权限。我们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你可以先协调其他资金,比如工会经费、党建经费、离退休干部经费等,先垫付,周一全部补回手续。’我们给了他六个账户,要求分六笔打款。”
“他照做了?”马强不可置信。
“没有立即照做。”危暐摇头,“他提出了更强硬的质疑。这时,我们启动了‘危机处理预案’。”
屏幕上出现另一个流程图。
“我们判断,他已经处于怀疑状态,但还没有完全确定是诈骗。这时需要‘升维打击’——从单纯的经济诈骗,升级为复合型心理操控。”危暐调出一份模拟对话记录,“第三个骗子登场,冒充‘省纪委干部’。”
房间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
“冒充纪委的人说:‘张坚同志,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违规操作油料采购。现在正在初步核实。刚才总局领导安排你处理的特殊任务,也是对你的测试。如果你能圆满完成,说明你大局意识强,举报可能不实。如果完不成……’”
“操!”魏超砸了一下墙。
“这是最狠的一招。”危暐的声音在颤抖,“对于他这样的老党员,‘纪委’两个字有绝对的威慑力。我们让他处于一个两难境地:不打钱,就是‘不配合测试,嫌疑加重’;打钱,至少还有‘通过测试’的希望。而且我们强调:‘此事涉及国家安全,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儿子。一旦泄密,后果自负。’”
张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想起2019年8月那个周五,父亲确实给他打过电话,语气很奇怪,说“单位有紧急任务,周末可能联系不上”。他当时在赶一个项目,没多问。如果多问几句,如果……
“他孤立无援。”沈舟轻声说,“你们切断了他所有的求助通道。”
“是的。”危暐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到晚上八点,三个半小时里,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我们轮流用不同的身份和他通话:领导、秘书、纪委干部、银行客服(伪造转账延迟需要验证码)。不给他冷静思考的时间,用信息轰炸让他进入‘应激状态’。”
“晚上八点零七分,他打出了第一笔2070万的分账。”危暐调出一张伪造的转账记录截图,“这是他协调了六个账户凑出来的钱,包括:油料股的备用金、工会经费、党建活动经费,还有……他个人的积蓄和准备给儿子买房的首付款。”
张斌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曹荣荣坐到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背。
“钱到账后,我们说:‘测试通过,周一领导会亲自表扬你。现在你可以回家了,记住保密。’”危暐停顿了很久,“然后我们切断了所有联系。他打回来,是空号。他给总局打电话核实,对方根本不知道这事。他给省纪委打电话,也是空号。”
“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回家的?”张斌从指缝里问。
“我不知道。”危暐说,“但我看过信息组后来搜集的补充情报。他那天晚上在办公室待到凌晨一点,然后走路回家——他家离单位三公里。路上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到家后,他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没接——那时你可能在加班或者睡了。”
张斌记得。第二天早上他看到未接来电,打回去时,父亲说“没事,就是问问你吃饭没有”。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反常。
“第二天是周六。”危暐继续说,“他去派出所报案。但因为我们用的账户都在境外,钱在到账后十五分钟内就通过加密货币洗走了。警方立案,但告诉他追回的可能性很小。”
“周日,他在家待了一天。周一,他去单位,向领导汇报了情况。当天下午,纪委真的介入调查——不是我们冒充的,是真的纪委,调查他为什么能调动这么大额资金。虽然最后认定他是受害者,但工作失误的责任跑不掉。他被停职。”
“周二,他得知一个更坏的消息:他动用的工会经费里,有一部分是单位困难职工的补助款。虽然钱是被骗走的,但那些职工等钱急用。”
“周三,他想把老房子卖了填窟窿,但房价评估比他预期低很多。而且儿子在北京买房需要首付,他答应过的。”
“周四,他给你打电话,说‘爸爸对不起你’。”
“周五,2019年8月23日,他从油料仓库的检修平台跳了下去。”
危暐说完了。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张斌压抑的哭声。
(六)技术复盘:罪恶如何被精密执行
陶成文深吸一口气:“技术细节。你们用的什么系统?”
这是让会议回到“取证”性质的提问,也是给张斌一个缓冲。
危暐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技术陈述的语气:“我们用了七层技术架构。第一层,信息搜集与画像系统,我设计的算法可以从碎片化数据中拼凑完整人物画像,准确率当时达到78%。第二层,通讯伪造系统,可以模拟任何号码,包括伪装成单位总机的‘一码双呼’功能——受害人打出去显示忙音,我们打进去显示正确号码。”
张帅帅记录着。这些技术细节对未来反诈有重要价值。
“第三层,语音合成与伪装系统。”危暐继续,“我们采集了各类领导讲话的音频,训练AI模型,可以实时生成类似语调的语音。第四层,心理应对知识库,收录了数百种应对质疑的话术,根据受害人的反应实时推荐最优话术。”
“第五层,资金转移系统。钱到账后自动拆分,通过加密货币、地下钱庄、跨境贸易对冲等渠道洗白,最快九分钟可以完成出境。第六层,反侦查系统,自动清理所有通讯记录、IP痕迹。第七层,我亲自设计的‘压力计算模型’——实时评估受害人的心理状态,预测他什么时候可能崩溃、什么时候可能报警,并给出应对建议。”
程俊杰低声说:“这是把人性当成参数来优化。”
“是的。”危暐承认,“在我的模型里,张坚先生的心理承受阈值是87分(满分100)。当他的压力值达到85分时,系统建议‘给予短暂希望缓解’,所以我们说‘测试通过’。但当他发现被骗,压力值瞬间飙升至99分时,系统没有给出建议——因为那时他已经不在我们的‘操控范围’内了。”
“你当时知道这会逼死人吗?”付书云问。
危暐沉默了很久。
“知道。”他最终说,“在我设计压力模型时,输入的训练数据里就有三个自杀案例。我知道当压力值超过95分时,有12%的概率会导致受害者自杀。但我……我把它视为‘系统误差’。我告诉自己,大部分人不会自杀,他们会报警、会追讨、会慢慢接受损失。那12%,只是……不幸的少数。”
“2300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陶成文问。
“我们团队的分成是35%,也就是805万。我个人作为技术总监,拿其中的40%,322万。扣除园区抽成和成本,到我手里是218万。”危暐报出精确数字,“那笔钱,我打了100万给岳母的医院,50万给妻子,剩下的在缅甸……挥霍了。”
“218万。”张斌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我父亲的命,值218万?”
危暐无法回答。
(七)母亲端的茶:苦涩的真相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危暐的母亲端着茶盘进来,盘子上是七杯茶。
“聊这么久,喝点水。”她把茶一杯杯放在每个人面前。手在颤抖,茶水晃出来一些。
最后她走到电脑前,看着屏幕里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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