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诡面(1/2)
林清羽的声音不高,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溶洞中,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无数道目光霎时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怀疑、贪婪,以及毫不掩饰的恶意。在这龙蛇混杂、秘密与罪恶交织的地下坊市,一个陌生面孔贸然声称拥有“碧血菩提”线索,无异于稚子抱金行于闹市。
独眼壮汉眼中凶光更盛,握住了鬼头刀柄,粗声喝道:“哪里来的野医女,敢在此胡言乱语!‘碧血菩提’乃传说之物,岂是你能知晓?说!谁派你来的?!” 最后一个字吐出,带着一股腥风般的煞气直扑林清羽面门,显然是某种粗浅的音攻之术,意在震慑。
林清羽斗笠下的眉头微蹙,体内太素真气本能流转,虽受丹药所限运转不畅,但那至正平和之气自生感应,轻易将那点煞气化解于无形。她身形纹丝未动,只抬眼看向石台上那顶静止的青布小轿,语气依旧平静:“线索真伪,坞主自有明断。医者行走四方,所见所闻,未必尽是虚妄。若坞主无意,晚辈告辞便是。” 说罢,竟真的微微侧身,作势欲走。
以退为进。在这等地方,表现得越是急切,越是可疑。
“且慢。” 轿中那中性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独眼壮汉即将发作的怒气,“既言线索,空口无凭。你,近前回话。”
独眼壮汉闻声,立刻收敛凶相,狠狠瞪了林清羽一眼,侧身让开道路。
林清羽稳步上前,走到石台之下,距小轿约五步之遥停下。这个距离,既能表示尊重,又足以应对突发变故。她能感觉到,轿帘之后,有一道冰冷、黏腻、仿佛能穿透衣衫皮肉直窥骨髓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你说你是医女?” 轿中人问。
“略通岐黄,游方济世。” 林清羽答得不卑不亢。
“既通医术,可知‘碧血菩提’为何物?有何效用?伴生何物?” 轿中人语速平缓,却句句直指核心。
林清羽早有准备,从容答道:“据古籍残卷所载,‘碧血菩提’形似苦菩提子,然色作碧绿,莹润如玉,触之微温。其性至阳中含一线阴煞,生于至阴秽毒之地,常与至邪之物‘腐心妖莲’相伴,相克相生。其汁液乃至宝,可解百毒,尤克阴秽邪蛊,更能清心镇魂,于走火入魔、神智癫狂者有奇效。然采摘不易,需以纯阳玉器盛放,且其伴生妖莲凶险无比,守护毒虫异兽更不知凡几。”
她所述大半来自《南隗异物志》残卷,小半结合自身医术推断,语气笃定,细节清晰,绝非信口胡诌。溶洞中不少懂行之人闻言,眼中已露出惊疑与贪婪交织的光芒。
轿中沉默了片刻。那黏腻的视线似乎在她脸上停留更久。
“残卷何在?” 轿中人再问。
“机缘巧合所得,只观阅,未带走。然其中关于‘碧血菩提’可能生长地域之描述,晚辈记得几分。” 林清羽半真半假道。残卷她贴身收藏,绝不可能交出,但抛出部分地理信息作为诱饵,正是计划之中。
“哦?何处?” 轿中人似乎来了兴致。
林清羽略作沉吟,道:“卷中语焉不详,只提及‘南隗故地,阴脉汇聚,腐瘴沉积千载之处,或有踪迹’。更言及,其地或有古祭坛、镇邪塔类遗迹,地气特异,毒瘴中隐现碧绿磷光者,需格外留意。”
“南隗故地……镇邪塔……” 轿中人低声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vague (模糊)。仅凭此,不足为信。”
林清羽早有预料,不慌不忙道:“晚辈游历间,曾于一处险恶山林,嗅得异香,清冽中隐带血腥,见有碧光于夜间瘴气中一闪而逝,周围草木呈现特异之萎黄与暗红斑纹,与卷中所载‘碧血菩提’生长之地‘腐气外溢,草木异变’描述相类。可惜当时孤身一人,未敢深入探寻。”
这番说辞虚实结合,既点出关键特征,又留有余地,更暗示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可信度。
轿中再次沉默。溶洞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泥菩萨”的裁决。
良久,那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你所言之地,在何处?”
“黑煞岭西南,临近‘鬼哭林’与‘尸骨潭’交界的一片无名谷地。” 林清羽报出一个大致方位,那里确实是黑煞岭中一处有名的险恶之地,毒瘴弥漫,符合描述,但又足够模糊,不易验证。
“黑煞岭……” 轿中人似乎沉吟了一下,“‘鬼手’薛百草的地盘……你见过他?”
林清羽心中一凛,对方果然消息灵通,连薛百草与黑煞岭的关系都清楚。“有过一面之缘,请教了些草木毒性之事。” 她谨慎回答,不提具体。
“嗯。” 轿中人似乎不再深究,“你的线索,虽不确切,但言之有物,非是空谈。按坞中规矩,可入内堂一叙。不过……” 话音微顿,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入内堂前,需验明正身,确保非是仇家探子,或身怀不轨。”
话音刚落,旁边那独眼壮汉便狞笑一声,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径直抓向林清羽肩膀,五指如钩,带起劲风,显然是想先卸掉她反抗能力,再行搜身。
林清羽早有防备,在他手爪即将触及肩头的刹那,足下不动,肩头却极其轻微地一沉一旋,宛如泥鳅滑脱,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抓。同时,她右手微抬,食中二指并拢,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太素真气凝聚,看似随意地点向壮汉手腕“阳谷穴”。
这一下闪避与反击浑然天成,速度快得只在眨眼之间。独眼壮汉一抓落空,正自惊愕,忽觉腕间一麻,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劲力透入,整条右臂顿时酸软无力,鬼头刀险些脱手!他骇然暴退两步,独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他虽未出全力,但以他的横练功夫和速度,等闲江湖好手绝难如此轻易避开并反击!
“内家真气?好精纯的正宗玄门路数!” 轿中传来一声略带讶异的低语,“且慢动手。”
独眼壮汉闻言,虽满脸不甘,却不敢违逆,悻悻退后,揉着发麻的手腕,死死盯着林清羽。
“姑娘好身手。” 轿中人道,“既是玄门正宗传人,又身怀可能关乎‘碧血菩提’的线索……罢了,搜身可免。但为防万一,需服下此丸。” 轿帘微掀一角,一只肤色苍白、骨节分明、看不出男女的手伸了出来,指尖捻着一颗龙眼大小、色泽乌黑、表面光滑的药丸,隐约有辛辣气息散出。
“此乃‘三日锁脉丹’,服下后经脉无恙,但真气运转会迟缓五成,时效三日。三日之内,你若安分守己,离开时自会予你解药。若有不轨……” 轿中人语气平淡,却透着寒意,“药力发作,气血逆行,滋味想来你不会愿意尝试。”
又是丹药!林清羽心头微沉。她刚服过镇痋清心丹,内力已损三成,再服这锁脉丹,功力几乎去了大半,在此等险地,无异于自缚双手。但她若不接,恐怕立刻就会被打上“心怀叵测”的标签,莫说入内堂,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心思急转,她忽地想起《南隗异物志》残卷中一段关于南疆奇毒与丹药相生相克的模糊记载,以及自己贴身收藏的那小半瓶雪蛤凝露。雪蛤凝露性极寒,可压制百毒,或许……
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与挣扎,片刻后,仿佛下了决心,伸手接过那乌黑药丸。入手微凉,辛辣气更浓。她没有立刻服下,而是凑到鼻端,似在仔细分辨药性,实则暗中将一丝微不可察的雪蛤凝露寒气裹在指尖,极快地在药丸表面拂过。凝露寒气与丹药表面的辛辣之气一触,药丸色泽似乎更乌暗了一分,但那股辛辣气却微微凝滞。
她不再犹豫,仰头将药丸吞下。丹药入喉,果然化作一股灼热而滞涩的气流,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试图融入经脉。早已潜伏在经脉中的太素真气与镇痋清心丹药力,立刻与之产生冲突与融合。灼热感与滞涩感明显,但林清羽敏锐地察觉到,那滞涩感并未如预期般深入骨髓、牢牢锁死经脉,而是被体内尚未化尽的雪蛤凝露寒气和镇痋清心丹的清凉药力隐隐阻隔、中和,效力似乎……打了折扣?约莫只锁住了两三成功力,而非五成!
她心中稍定,面上却适时地显出一丝真气运转不畅的晦涩与苍白,气息也微微紊乱。
“药已服下,姑娘请随我来。” 轿中人似乎满意了,那只苍白的手收回,轿帘落下。抬轿的两人立刻上前,抬起小轿,转向溶洞深处一条更为幽暗、有厚重石门把守的通道。
独眼壮汉瞪了林清羽一眼,哼道:“跟上!别耍花样!”
林清羽默不作声,跟在青布小轿之后,走向那石门。身后,溶洞中的喧嚣与各色目光被缓缓关闭的石门隔绝。
门后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甬道,两侧石壁上镶嵌着发出惨白冷光的奇异石头,照亮了前方。空气更加阴冷,带着浓重的陈腐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药材混合发酵后的怪异甜香,与血髓蛊毒的甜腥气有些类似,却又更加复杂。甬道尽头,又是一道石门,门前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眼珠僵直、皮肤泛着不正常青灰色的守卫,对轿子恭敬行礼,对林清羽则视而不见。
石门缓缓打开,一股更加浓郁、几乎令人作呕的混合药气扑面而来。林清羽定睛看去,不由得心中一震。
门内是一个远比外面溶洞更加广阔、也更加诡异的空间。此处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被改造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药窟”。洞穴四周开凿出无数大小不一的石龛和平台,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玉盒石匣,有些甚至直接种植着颜色妖异、形态古怪的植物,在洞穴顶部投下的、不知来源的幽绿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瘆人。洞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沸腾着的墨绿色水池,池中不断翻滚着气泡,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池边连接着许多管道和铜鼎,似乎在进行着某种复杂的炼制。
而在洞穴最深处,一张巨大的、由无数苍白兽骨拼接而成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一袭宽大得过分、绣满暗红色扭曲符文的黑色袍服,头戴一顶垂落黑纱的斗笠,完全遮住了面容身形。只能隐约看到黑纱后,似乎有一点幽暗的光芒在闪烁。
骨椅旁,侍立着四个与门外守卫同样表情僵硬、肤色青灰的“人”,他们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
这里,就是隐麟坞的内堂。那骨椅上的人,定然就是神秘莫测的“泥菩萨”!
小轿在距离骨椅约十步外停下。轿帘掀起,里面走出一个身形瘦小、同样罩着黑袍、看不清面目的人,对着骨椅躬身一礼,便默默退到一旁阴影中。原来轿中人并非泥菩萨本人,只是其使者。
“坞主,人已带到,服下锁脉丹。” 使者声音沙哑地禀报。
骨椅上的泥菩萨微微动了动,黑纱后的幽光转向林清羽。一个与使者声音略有不同、更加低沉、仿佛摩擦着砂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在这空旷诡异的药窟中震荡:
“林清羽……玄尘子的徒弟。你师父失踪,你身染血髓子蛊,又携南隗秘图,如今更以‘碧血菩提’线索为饵,找上我这隐麟坞……所求为何?”
他一开口,便道破了林清羽大半根脚!连玄铁地图的存在似乎也知晓!
林清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竭力保持镇定。对方果然深不可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迎着那黑纱后的幽光,坦然道:
“晚辈所求有三:一求彻底化解血髓蛊毒之法;二求解读玄铁秘图,寻得‘天罡刺’线索;三求……家师玄尘子下落!”
泥菩萨沉默了片刻,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蛊毒可解,秘图可读,‘天罡刺’……亦有线索。甚至你师父,我也大约知道他被困于何处。”
林清羽心脏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
“但是,” 泥菩萨话锋一转,黑纱后的幽光似乎更加幽深,“我这里,没有免费的慈悲。你想要这些,需付出相应的代价。”
“坞主想要什么?” 林清羽沉声问。
“第一,” 泥菩萨缓缓抬起一只从黑袍中探出的、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向洞穴一侧某个石龛,“那里有一株‘七心腐骨草’,我需要它的花蜜,但此草守护毒蜂极其凶猛,且花蜜须在子夜花开刹那采集,见光则腐。你有玄门正宗护体真气,或可一试。取来花蜜,我可先为你缓解蛊毒,并解读部分地图。”
林清羽看向那石龛,只见一株通体紫黑、生有七片心形肥厚叶片、顶端顶着一个小小花苞的怪异植物,周围隐隐有细微的“嗡嗡”声,显然潜伏着危险。
“第二,” 泥菩萨的手移向洞穴中央那沸腾的墨绿色水池,“池中正在炼制一炉‘百毒淬心丹’,尚缺一味关键药引——‘活人之心血三滴’,需在丹成前一刻,由身中奇毒、心神坚定、且自愿献出者滴入。你身染血髓蛊毒,心神因修炼太素清心诀远超常人,又‘自愿’来此,正是最佳药引。献出心血,我可为你解读全部地图,并告知‘天罡刺’可能所在。”
活人心血为引!还是身中特定剧毒之人的心血!此等邪异炼丹之法,闻所未闻!
林清羽背脊发凉。
“第三,” 泥菩萨的黑纱似乎无风自动了一下,那低沉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寒意,“告诉我,指引你来此的‘白衣箫客’,他究竟是谁?现在何处?他……究竟想从我这‘泥菩萨’身上,得到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抛出,整个药窟的温度仿佛都骤降几分。那四个僵立的药人,眼中同时闪过诡异的红芒。
林清羽悚然而惊。泥菩萨不仅知道白衣客的存在,更似乎对他极为忌惮,甚至……怀有某种深刻的敌意或恐惧?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凶险,一件比一件诡异。尤其是最后一件,牵扯到那神秘莫测的白衣客,更是一个她根本无法回答、也绝不敢轻易泄露的谜团。
她站在幽光闪烁、药气氤氲的诡异洞窟中,前方是深不可测的泥菩萨,身后是紧闭的石门与虎视眈眈的使者。体内,锁脉丹药力与血髓蛊毒隐隐交锋,内力仅存小半。
三条路,皆是荆棘,皆可能万劫不复。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黑纱后那两点幽暗的光芒,一字一句问道:
“若我……三者皆不愿为呢?”
诡窟博弈·药鼎迷心
“若我……三者皆不愿为呢?”
林清羽的声音清冷,在弥漫着怪异药气的巨大洞窟中荡开,撞在嶙峋的岩壁上,激起微弱回响。话音落下,洞窟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粘稠得令人窒息。那沸腾墨池的咕嘟声,似乎也悄然压低。骨椅旁四个青灰药人空洞的眼眸里,诡异的红芒骤然亮了几分,锁定了林清羽,如同黑暗中苏醒的毒蛇。
使者黑袍下的身躯微微绷紧,如同蓄势的弓。独眼壮汉虽未跟进内堂,但石门外的肃杀之气,却隐隐透了进来。
黑纱之后,那两点幽暗的光芒似乎凝固了,片刻,一声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的古怪笑声响起,在这空旷诡异的药窟中层层回荡,非但毫无暖意,反更添阴森。
“不愿为?”泥菩萨缓缓重复,骨节分明、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指,在苍白兽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闷响,与那笑声的余韵交织,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节奏,“入了我这‘隐麟窟’,服了‘锁脉丹’,你以为,还有选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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