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菩提·虫师诡心(2/2)
这弥漫在黑煞岭与更广阔地域上的迷雾,似乎正随着林清羽的脚步,被搅动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险。
伏牛暗涌·隐麟初现
晨雾如乳,漫过黑煞岭余脉的褶皱山峦。林清羽青色的身影穿行在熹微天光与湿重水汽之间,步履看似平稳,实则内息运转间,总有那么一丝滞涩,如琴弦微锈,清音难畅。“镇痋清心丹”的药力如一层清凉的薄纱,覆在经脉之上,将血髓子蛊的阴毒死死压住,却也令真气流转少了三分往日的圆融自如。左腿伤处的麻痹感虽被药力化解大半,仍残留着隐隐刺痛,提醒着昨夜荒寺中的凶险。
三百里路程,对于全盛时的她而言,不过一日疾驰。如今内力受制,又需时刻提防追踪,昼伏夜出,专拣人迹罕至的险僻小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沿途所见,荒村废舍渐多,田地荒芜,偶见零星农夫,亦是面黄肌瘦,眼神浑浊麻木,对独自赶路的女子投来惊疑或漠然的一瞥。世道似乎比师父隐居前更加凋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与不安。
她心中焦急,却不敢妄动真气加速。蛊毒如附骨之蛆,清心丹只是权宜之计,必须尽快赶到隐麟坞,找到彻底化解之法,更要将玄铁地图与《南隗异物志》残卷中的线索理清。师父下落,“天罡刺”踪迹,血痋教阴谋……千头万绪,都系于那神秘的“泥菩萨”一身。
第三日黄昏,前方丘陵环抱中,终于出现大片屋舍轮廓,炊烟袅袅,人声依稀可闻。伏牛镇到了。
此镇规模远大于灰集,依着一条浑浊的河水而建,镇外有简陋的土墙环绕,入口处设有木栅,几个懒洋洋的乡丁抱着破旧长矛,对进出的人爱答不理。镇内房屋虽也陈旧,却排列得稍显齐整,街道以碎石铺就,虽然泥泞,但看得出常有人行走。商铺酒肆的招牌在暮色中摇晃,铁匠铺的叮当声、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牲畜的嘶鸣与河水的腥气,构成一幅嘈杂而充满底层生活力的画卷。
与灰集那种纯粹的江湖边缘与罪恶温床不同,伏牛镇更像是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普通边陲小镇,三教九流混杂,但维持着表面脆弱的秩序。
林清羽压低斗笠,将药箱背好,随着入镇的人流,低头走进栅门。她刻意收敛了武者特有的精气神,步履略见蹒跚,如同一个寻常的、赶了远路的游方医女。目光却透过斗笠边缘,迅速扫视着街道两侧。
首要之事,是打听“隐麟坞”的具体方位,以及“泥菩萨”的些许传闻。这种地方,消息最灵通的莫过于茶馆酒肆、车马行,或是……一些经营灰色行当的铺面。
她没有去那些喧闹的大酒馆,而是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侧街,寻了家门脸窄小、只挂着一个破旧“茶”字布招的小铺子。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两三张掉漆的方桌,一个满脸皱纹、眼睛浑浊的老掌柜靠在柜后打盹。
林清羽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在角落坐下。茶水苦涩,带着一股霉味。她慢慢啜饮,耳朵却留意着店内唯一的另外两个客人——一个看起来像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正低声向掌柜抱怨近来生意难做,沿途不太平;另一个是干瘦的老头,戴着一顶破毡帽,面前摆着几捆新削的竹篾,慢吞吞地编着竹筐,手指却很灵巧。
货郎抱怨了一阵,付钱走了。铺子里只剩下林清羽和那编筐的老头。
老头编完一个筐底,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悠悠地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准备打烊。
林清羽放下茶碗,走到柜前,又多放了几枚铜钱,声音不高不低:“老丈,向您打听个地方。”
老掌柜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西边五十里,可有处叫‘隐麟坞’的所在?”林清羽问。
老掌柜还未答话,旁边那编筐的老头动作却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只是耳朵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老掌柜摇摇头,沙哑道:“没听过。西边五十里?那是老牛山深处,除了石头林子、野牲口,还有吃人的瘴气,哪有什么坞堡?姑娘莫不是听岔了?”
林清羽心中一动。老掌柜的回答太快,太干脆,眼神虽浑浊,却有一闪而过的警惕。而那编筐老头细微的反应,更让她确信,这伏牛镇上,有人知道“隐麟坞”。
她不再追问,道了声谢,转身走出茶铺。天色已完全黑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客栈和赌坊还亮着灯火。
她没有立刻去找客栈投宿,而是在镇上看似随意地转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茶铺的后巷。巷子狭窄肮脏,堆满杂物。她隐在一堆破木桶后,凝神静气。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茶铺后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个编筐的老头提着个包袱,佝偻着背走了出来,左右张望一下,便朝着镇西方向快步走去。他步履看似蹒跚,实则频率很快,显然腿脚颇为利落。
林清羽远远辍上。老头很警惕,专走小巷,不时回头。但林清羽轻功高明,又刻意拉开距离,始终未被发现。
老头出了镇子西口,并未走大路,而是折进了一条通往山林的小径。小径越走越荒凉,树木渐密,月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又走了约莫三四里,前方出现一片乱葬岗,荒坟累累,磷火飘忽,夜枭啼鸣。
老头在乱葬岗边缘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物——似乎是个竹哨,放入口中,吹出三长两短、极其古怪的、类似某种夜鸟的鸣叫。
片刻,乱葬岗深处,一座半塌的、爬满藤蔓的石碑后,转出两个黑影,身形彪悍,手中提着朴刀。
老头上前,低声与那两人交谈几句,又掏出几枚钱币递过去。其中一个黑影接过钱,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老头便快步走向石碑后方,身影没入黑暗。
林清羽伏在不远处一株大树后,看得分明。那石碑后,竟有一条被荒草藤蔓巧妙掩饰的、向下延伸的狭窄地道入口!那两个提刀汉子,分明是看守。
这“隐麟坞”,果然隐秘非常,入口竟设在这种地方!
她耐心等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老头又从地道口出来,手中包袱似乎空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怪异神情,与看守点点头,顺着原路匆匆返回镇上。
林清羽没有动,继续观察。又过了一个时辰,月过中天,乱葬岗越发阴森。期间又有两拨人悄悄前来,通过暗哨进入地道,都是些形迹可疑、气息不弱之辈。
看来,这确实是通往隐麟坞的入口之一,而且显然不是谁都能进。需要引荐?暗号?还是特定的信物?
她想起白衣客的话:“泥菩萨认钱,认物,更认有价值的秘密。”自己贸然前去,恐怕连门都进不去,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必须有所准备。
悄然退回镇上,林清羽找了家不起眼但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关好房门,她取出玄铁地图与《南隗异物志》残卷,再次仔细研读。地图上山川标注繁复,许多符号难以理解,但中心“隗山”与峰顶“镇痋塔”标记清晰。残卷中关于“腐心妖莲”、“碧血菩提”以及“天罡刺”的记载,更是关键。
或许,可以用部分地图信息,或者“碧血菩提”的线索,作为叩开隐麟坞之门的“有价值的秘密”?
但风险极大。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沉思良久,心中渐渐有了计较。当务之急,是必须对隐麟坞和泥菩萨有更多了解,不能仅凭白衣客一面之词。
第二日,林清羽换了装束,扮作一个采买药材的妇人,在伏牛镇几家药铺转悠,旁敲侧击打听消息。她医术精湛,对药材行情了如指掌,很快与几个掌柜伙计搭上话。
“隐麟坞?没听过。”一个老掌柜捋着胡子,“不过西边老牛山里头,倒是有几处险地,早年有采药人进去,要么空手而归,要么就再没出来。都说里头有吃人的瘴疠和凶兽,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去了。”
另一个年轻些的伙计则神秘兮兮地低声道:“大娘,您打听这个做甚?我可听说,老牛山深处,不干净,不光有瘴气野兽,还有些……邪门的东西。前些年,镇上王猎户一家不信邪,非要进去打大货,结果只有王猎户一个人疯疯癫癫跑回来,满嘴胡话,说什么‘菩萨睁眼’、‘麟甲反光’,没过两天就七窍流血死了!邪性得很!”
菩萨睁眼?麟甲反光?林清羽心中记下。这“菩萨”,是否指的就是“泥菩萨”?
她又去了镇上的车马行和铁匠铺,借口要进山寻亲,打听老牛山路径。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都是劝阻,言语间对那片区域讳莫如深,甚至带着恐惧。
综合看来,隐麟坞的存在,在伏牛镇普通民众和大多数行商眼中,是一个带着恐怖色彩的禁忌传说。只有少数边缘人物,如那编筐老头,才知道确切的入口和进入方法。而“泥菩萨”,则被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诡异的色彩。
回到客栈,林清羽闭目沉思。信息依旧有限,但可以确定,隐麟坞绝非善地,泥菩萨更是危险人物。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需要一件“信物”,或者一个能引起泥菩萨兴趣的“秘密”。
目光再次落在那卷《南隗异物志》残卷上。其中关于“碧血菩提”的记载相对详细,提到了其形貌、特性、可能生长的环境,以及“与腐心妖莲伴生,相克相生”的关键。或许,可以以此为饵?声称知晓某处可能有“碧血菩提”的线索?这对于任何钻研毒物、蛊术或奇药的人来说,都极具诱惑力。
至于玄铁地图,绝不能轻易示人。
打定主意,她又花费一日时间,在伏牛镇外围山林中,按照残卷描述,采集了几种与“碧血菩提”生长环境相关的、并不算太罕见的伴生草药,小心处理好,放入药箱。这些,可以作为佐证。
第三日黄昏,林清羽再次来到镇西乱葬岗。她没有贸然接近入口,而是潜伏在远处,仔细观察。
今夜似乎比前夜“热闹”。短短一个时辰内,竟有四五批人通过那石碑后的地道入口进出,其中有两批人气息沉凝,步履稳健,显然是武林好手,而且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守卫也增加到了四人,警惕性很高。
直到子夜时分,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乱葬岗外。抬轿的两人身形矫健,落地无声。小轿停下,轿帘未掀,里面传出一个略带沙哑、分不清男女的中性声音,对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立刻躬身让开,态度恭敬。
轿子被直接抬入了地道。
林清羽心中一动。这轿中之人,身份显然不同。会是“泥菩萨”本人?还是隐麟坞中的重要人物?
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想办法混进去。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一个落单的身影朝着乱葬岗走来。那人穿着普通的灰色短打,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走路有些摇晃,似乎喝了酒,嘴里还哼着小调。
林清羽悄然靠近,在对方即将踏入守卫视线范围前,从侧后方无声无息地接近,指尖一枚浸了麻药的细针轻轻刺入其后颈。那人哼声戛然而止,软软倒下。林清羽迅速将其拖入旁边草丛,飞快地与他互换了外衣,又将他的褡裢背上。这人身材与她相仿,衣服虽宽大些,但在夜色下勉强可行。
她学着那人走路的姿态,微微摇晃着,朝着石碑入口走去。心脏微微提起,面上却刻意放松,甚至带着几分酒意。
“站住!”一名守卫横刀拦住,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林清羽停下脚步,含糊道:“是我……老六……送、送山货来的……”她模仿着那晕倒之人的口音,幸好之前观察时,听他对守卫说过两句话。
另一个守卫提着灯笼凑近照了照,眉头微皱:“老六?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还喝成这样?”
“嘿……路上……遇到个熟人,喝了两杯……”林清羽赔着笑,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悄悄塞到那提灯笼的守卫手中,“一点心意,几位大哥辛苦,买酒喝……”
守卫掂了掂袋子,手感是碎银,脸色稍霁,又看了看她的脸。夜色昏暗,林清羽又低着头,脸上刻意抹了些灰土,与那“老六”确有几分相似。
“进去吧!规矩都懂吧?别乱走,交了货赶紧出来!”守卫挥了挥手。
“懂,懂!”林清羽连忙点头,摇晃着走向石碑后的地道入口。
入口内是一段向下延伸的石阶,潮湿阴冷,壁上隔很远才有一盏昏黄的油灯。走了约莫二三十级,前方传来隐约的水声和嘈杂的人声,空气中也多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潮湿的土腥、陈年的霉味、劣质烟草、汗臭、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甜腥——那是血髓蛊毒特有的味道,虽然极淡,但林清羽绝不会认错!
她心头一紧,更加谨慎。石阶尽头,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被人为改造过。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许多上面镶嵌着发出幽绿或惨白光芒的奇异矿石,照亮了整个空间。洞内沿着岩壁开凿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室和洞穴,有的敞着门,露出里面交易的货品——奇形怪状的兵器、颜色诡异的药材矿石、甚至还有关在笼中的异兽;有的则紧闭着,透着神秘。中央一片较为平坦的空地,摆着许多简陋的桌椅,此刻坐着不少人,或低声交谈,或沉默对饮,形形色色,但无一例外,都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警觉与煞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躁动而危险的气息。
这里,就是隐麟坞的地下坊市!
林清羽压低斗笠,混在人群中,目光飞快扫视。她要找到能接触到“泥菩萨”的途径。坊市中,有几个明显是管事模样的人,在四处巡视。其中有一个独眼壮汉,气息最为彪悍,腰间佩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许多人对他颇为敬畏。
她正盘算着如何接近,忽然,人群一阵轻微骚动。只见刚才那顶青布小轿,从溶洞另一侧一个更为幽深的通道中被抬了出来,停在中央空地一侧一个略高的石台上。抬轿人肃立两旁。
所有目光都隐隐投向那顶小轿。
轿帘依旧低垂,但那个中性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洞内的嘈杂:
“今日,坞主有令:收‘碧血菩提’确切线索,或‘腐心妖莲’残片。献之者,可入内堂一叙。余者,按旧例交易,莫生事端。”
碧血菩提!腐心妖莲!
林清羽心中一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泥菩萨果然在寻找这两样东西!而且,听起来极为迫切!
机会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向着那石台上的小轿走去。周围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这个生面孔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与不怀好意。
独眼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拦住去路,独眼中凶光闪烁:“什么人?何事?”
林清羽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低垂的轿帘,声音清晰却不高,确保石台上能听见:
“游方医女,林清羽。愿献‘碧血菩提’所知线索,求见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