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夜聚砖窑(2/2)
方孝节沉默片刻:“此事日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请愿成功。只要朝廷迫于压力彻查科场,咱们寒门子弟就有出头之日。到那时,是继续科举入仕,还是……再做打算。”
孙皓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方孝节神情坚定,便咽了回去。
两人又低语几句,然后分头离开。
刘三和年轻汉子又在芦苇丛中趴了一刻钟,确认所有人都走远、放哨的两人也离开后,才小心翼翼退出来。回到枯树林,两人都冻得浑身僵硬,但精神高度紧张。
“三哥,这事儿……太大了。”年轻汉子声音发颤,“他们这是要聚众闹事啊,还要勾结太湖的……”
“闭嘴。”刘三打断他,快速收拾东西,“今晚听到的、看到的,一个字都不许外传。现在立刻回城,我要亲自向墨娘子禀报。”
两人借着黎明前的黑暗,抄小路疾行。天蒙蒙亮时,终于从东水门混进了江宁城。
辰时初,刘三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城南一家不起眼的绸缎庄。这是墨娘子在江宁的暗桩之一。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子,见刘三进来,使了个眼色,引他穿过前堂,进入后院一间密室。
密室里,墨娘子已经等在那里。她今日穿着普通的青布衣裙,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听完刘三的详细汇报,她久久不语。
“三十五人签名按印,腊月初十辰时,江宁府衙前,白衣白巾,为东林七子戴孝……”墨娘子轻声重复着关键信息,“还要与太湖义社联动……这个方孝节,胆子太大了。”
刘三低声道:“娘子,这事要不要立刻报给陈提举?他是学事司的人,又是……”
墨娘子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她站起身,在密室里踱了几步,忽然问:“你说,方孝节提到过‘复社’?”
“是,那个姓孙的书生问方孝节,事成之后‘复社’是不是正式加入‘义社’。方孝节没有明确回答。”
“复社……复社……”墨娘子沉吟,“江南士子结社成风,以文会友、切磋学问的不少,但用‘复’字的……刘三,你立刻去查,近半年江宁及周边州县,有没有一个叫‘复社’的士子团体,首领是不是方孝节,成员有哪些人,常在哪里聚会。”
“是!”刘三领命,又问,“那腊月初十的事……”
“我自会处理。”墨娘子道,“你继续盯着方孝节和那个孙皓,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另外,太湖义社在江宁的联络点,想办法摸清楚。”
刘三退下后,墨娘子独自坐在密室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许久,她铺开纸笔,开始写信。一封给陈砚秋,详述昨夜所见所闻;另一封,则是给汴京的赵明烛。
写罢,她唤来心腹:“这两封信,用最快的渠道送出去。给陈提举的那封,务必亲自交到他手上。给赵大人的……走水路,经扬州转汴河。”
心腹领命而去。
墨娘子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冬日的阳光照进来,街道上行人渐多,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声、交谈声汇成一片市井喧哗。这看似平静的江宁城下,暗流已经汹涌到快要冲破地表。
她想起陈砚秋那日离开江宁前说的话:“江南之势,譬如积薪,看似平静,实则暗火已燃。”
如今,这暗火不但未熄,反而被人刻意添柴扇风。方孝节这样的人,既是科举不公的受害者,也可能成为别人手中的刀。而握刀的人……会是“清流社”吗?还是另有其人?
腊月初十……只剩三天了。
同一时刻,江宁府衙后堂。
知府郑贺年刚用完早膳,正捧着茶盏听师爷汇报公务。这位郑知府年约五旬,面白微胖,保养得宜,是蔡京门生出身,在江宁任上已三年,政绩平平,但搜刮敛财的本事不小。
“东城外那块官地,王家愿意出三千贯……”师爷低声说着。
郑贺年眯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进来,呈上一封密信:“府尊,京里来的。”
郑贺年接过,拆开一看,脸色微变。信是他在汴京的靠山写来的,只有寥寥数语:“江南士林不稳,恐有人借东林事煽动。腊月前后,严查聚众,若有异动,可先发制人。朝廷已关注此事,勿使事态扩大。”
他放下信,眉头紧皱。东林书院那档子事好不容易压下去,这才消停几天,怎么又……
“师爷,”郑贺年沉声道,“近日城中士子可有异常?”
师爷想了想:“倒没听说什么大事。不过……昨日东城巡街的差役报上来,说近来夜里有些书生在废弃砖窑一带活动,行踪诡秘。因都是读书人,差役也没敢贸然查问。”
“砖窑?”郑贺年眼神一厉,“什么时候开始的?”
“约莫有七八日了,隔三差五就有人去,多是在夜里。”
郑贺年站起身,在厅中踱步。京里的警告、砖窑的异常、东林事件的余波……这些串联起来,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传令下去,”他停下脚步,“从今日起,加强城内巡逻,尤其是府衙、贡院、书院周边。夜间加派两班人手,见到可疑聚会,立即驱散。另外,派人盯住那个砖窑,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是。”师爷应道,又问,“若是抓到了人……”
郑贺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若是普通聚会也就罢了,若是真有图谋不轨的……抓几个为首的,按‘结社乱法’处置,杀鸡儆猴!”
师爷心中一凛,知道知府这是要下重手了,连忙点头称是。
郑贺年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却无心再饮。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莫名烦躁。这江宁知府的椅子,坐得越来越烫了。
而此刻,陈砚秋一行人,正带着重伤的沈括,在距离江宁城三十里外的一处隐蔽村落中暂避风头。他们昨日收到墨娘子的第一封信,得知江宁城中暗流涌动,决定暂不入城,先在此处落脚,等待进一步消息。
陆深带人在村落周围布下暗哨,吴大夫则全力为沈括疗伤。沈括这几日时昏时醒,每次醒来都更加配合,交代出更多“清流社”的内幕。陈砚秋则埋头整理这些口供,准备形成一份完整的揭发文书。
腊月初七的午后,墨娘子的第二封信送到了。
陈砚秋拆开细读,脸色越来越凝重。当看到“腊月初十辰时,江宁府衙前,白衣白巾请愿”、“方孝节”、“太湖义社”等关键词时,他猛地站起身。
“陆深!”他唤道。
陆深快步进来:“提举?”
“备车,我们立刻去江宁。”陈砚秋沉声道,“不,不能都去。你带一半人手留在此处保护沈括和珂儿,我带另一半人轻装简从,今夜必须进城。”
陆深一惊:“提举,城中局势不明,太危险了。况且您的身份……”
“正是因为我这学事司提举的身份,才必须去。”陈砚秋打断他,将信递过去,“你看看。腊月初十,就在三天后。若真让他们聚众请愿,而官府又粗暴镇压,江南就真的要乱了。我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场冲突。”
陆深快速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疯了?勾结太湖匪类,聚众围堵府衙,这是灭门的大罪!”
“他们是走投无路了。”陈砚秋叹息,“但正因为走投无路,才更容易被人利用。这个方孝节……我要见他。”
“可是……”
“没有可是。”陈砚秋决然道,“沈括的口供已经足够严重,但若再发生士子流血事件,朝中那些想捂盖子的人就有借口把水搅浑,甚至反过来诬陷揭发者煽动叛乱。届时别说扳倒‘清流社’,咱们自身都难保。所以,腊月初十的事,绝不能发生。”
他走到窗边,望着江宁城的方向:“我入城后,会先联络墨娘子,找到方孝节。若能说服他取消请愿最好,若不能……也要想办法让官府有所顾忌,避免流血。”
陆深知陈砚秋心意已决,不再劝阻,只是郑重道:“提举千万小心。我会守好这里,等您消息。”
黄昏时分,三辆不起眼的驴车驶出村落,朝着江宁城而去。陈砚秋坐在中间那辆车上,换了一身普通的商贾服饰,面容隐藏在兜帽下。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外,寒风凛冽,暮云低垂。
一场风暴,正在江宁城上空聚集。而陈砚秋要做的,是在它彻底爆发之前,找到那个掌舵的人——或者,成为那个掌舵的人。
腊月初七的夜幕,再一次降临江南。这一次,夜色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寒冷,还有一触即发的危机,与一个读书人孤身赴险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