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夜聚砖窑(1/2)
宣和三年腊月初七,江宁府东郊,夜。
时值二更,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荒芜的田野。废弃砖窑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旁三里处的一片洼地里,窑体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半截烟囱和几堵残墙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窑口黑洞洞的,偶尔有野猫窜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距砖窑约半里的一片枯树林中,两个人影伏在落叶堆里,已经一动不动趴了近两个时辰。他们身上盖着枯草和破麻布,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有眼睛透过草丛缝隙,死死盯着砖窑方向。
“刘三哥,这鬼地方真会有人来?”年轻些的那个压低声音,嘴唇冻得发紫。
被称作刘三哥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面庞黝黑粗糙,双手布满老茧,但眼神却透着与外表不符的精明。他是墨娘子手下江宁分舵的老人,本名刘顺,因排行老三,道上都叫刘三。此刻他嘴里叼着根枯草茎,眼睛一眨不眨:“少废话。墨娘子亲自交代的事,错不了。你小子要是冻得受不住,现在就回去,别误事。”
年轻汉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官道方向隐约传来脚步声。刘三立刻屏住呼吸,轻轻拨开眼前枯草。月光下,三个穿着深色襕衫的身影正沿着田埂小心翼翼朝砖窑走来。他们步履很轻,边走边警惕地四处张望,其中一人手中提着盏灯笼,却用黑布罩着,只透出微弱的光。
“来了。”刘三用气声道。
三个书生模样的人很快走到砖窑前。提灯笼的那个左右看了看,然后有节奏地敲击窑口残存的砖墙——三长两短,停了片刻,又两短三长。不多时,窑内也传出同样的敲击声作为回应。三人这才弯腰钻进窑洞。
“暗号。”刘三眯起眼睛,“看来真是有组织的聚会。”
年轻汉子小声问:“三哥,咱们要不要再靠近些?听听他们说啥?”
“你找死?”刘三瞪他一眼,“这地方空旷,稍有点动静就能听见。等着,看还有没有人来。”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陆陆续续又有十几批人来到砖窑。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都是书生打扮,有的还背着书箱。他们或从官道来,或从田间小路来,但无一例外,到了砖窑附近都格外谨慎,确认无人跟踪后才用暗号进入。
刘三默默数着,到三更天时,进入砖窑的已有三十七人。
“差不多了。”刘三从怀中掏出个小本子和炭笔——这是墨娘子特制的工具,本子用油纸包裹,炭笔细如筷子,可在暗处书写。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记录下观察到的情况:人数约四十,皆文人打扮,行动隐秘,有固定暗号,组织严密……
正写着,年轻汉子忽然碰了碰他胳膊,声音带着紧张:“三哥,你看那边!”
刘三抬头,只见从砖窑侧后方的一片坟地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两个人。这两人与先前那些书生不同,穿着褐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藏着兵器。他们脚步极轻,如同夜行的狸猫,绕砖窑转了一圈,然后一左一右,在距离窑口约二十步的土堆后隐蔽下来。
“放哨的。”刘三心中一凛,“还是练家子。这聚会不简单。”
他更加谨慎,将身子压得更低。又等了一炷香时间,再无人来。砖窑内隐约传出说话声,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刘三知道,必须冒险靠近了。
他从怀中摸出个小布包,取出两团黑乎乎的软泥:“把这个塞耳朵里。”
年轻汉子接过,疑惑地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草药味。
“这是墨娘子配的‘闭听泥’,塞上后,远处的声音会变小,但近处的声音能听清些。”刘三一边解释,一边将软泥塞进自己耳朵,“待会儿跟着我,踩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能错。看见那俩放哨的没?咱们从西边那片芦苇地绕过去,那边背风,声音传得慢。”
两人像蛇一样在枯草中匍匐前进,每移动一寸都要停顿片刻,确认没有引起注意。寒风帮了他们——风声掩盖了衣物摩擦草叶的细微声响。半柱香后,他们成功挪到砖窑西侧的一片芦苇丛后,这里距离窑体只有不到十丈,中间隔着一道干涸的水沟。
窑内的说话声清晰了许多。
一个激愤的声音正在高谈阔论:“……朝廷无道,科举如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咱们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写的文章再好,抵不上豪门大户一锭金子!抵不上当朝权贵一张条子!这样的科举,考来何用?这样的朝廷,忠来何益?!”
“说得好!”一片附和声。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接话,语气沉痛:“方兄此言,道尽吾辈心声。老朽今年五十有六,自弱冠应试,至今三十六载,落第十一次!十一次啊!每次放榜,看见那些文章狗屁不通的纨绔子弟高中,而我等呕心沥血之作名落孙山,这心里……这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窑内响起一片叹息和愤懑的低语。
刘三悄悄拨开芦苇,透过砖窑坍塌处的缝隙往里看。窑内空间颇大,约有三四十人围坐,中间燃着一堆篝火,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愤怒、绝望、不甘。
坐在上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书生,面庞清瘦,颧骨高突,眼神锐利如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襕衫,膝盖处打着补丁,但坐姿笔挺,自有一股气势。刘三认出,这就是墨娘子交代要重点关注的“方孝节”。
方孝节待众人情绪稍平,缓缓开口:“周老先生的苦,在座诸位大多感同身受。但今日请大家来,不是来诉苦的,是要商量个出路。”他环视众人,“如今这世道,科场这条路,对寒门子弟而言,已经走不通了。那些豪门显贵、朝中大员,早就把持了从童试到殿试的每一个环节。糊名?他们能买通誊录官。誊录?他们能买通对读官。就算你文章通天,到了考官手里,一句‘文风不正’、‘立意偏颇’,就能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那怎么办?”一个年轻士子急切地问,“难道咱们就认命了?”
“认命?”方孝节冷笑,“认命的结果是什么?是像周老先生一样,考到白头,一无所有?是像沈明兄弟一样,父亲冤死,功名被夺,家破人亡?还是像东林书院那七位义士一样,被逼到自焚明志?!”
提到“东林七子”,窑内气氛陡然悲愤起来。有人攥紧拳头,有人眼眶发红。
一个坐在方孝节身旁、约莫三十岁的书生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很精悍,说话声音洪亮:“方大哥说得对!不能认命!咱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可如今呢?圣贤之道在哪里?公平正义在哪里?江南百姓被花石纲逼得卖儿卖女,朝廷却在汴京修艮岳、造良岳!北方金人虎视眈眈,朝中奸臣却在争权夺利、卖官鬻爵!这样的朝廷,值得咱们效忠吗?”
这番话更大胆,窑内一阵骚动。有人面露惊惧,四下张望;有人则眼中燃起更炽烈的火焰。
方孝节抬手压下议论:“孙兄弟话虽直,但理不糙。咱们今日聚会,就是要商量个对策。我提议,三日之后,正是腊月初十,江宁府衙‘放告日’,咱们联合江宁城内外所有遭过科举不公的寒门士子,到府衙前请愿!一要知府大人彻查近年科场舞弊,严惩贪官污吏;二要朝廷增加江南寒门解额,至少占到五成;三要重修《科举条制》,堵塞漏洞,还寒门子弟一个公道!”
“好!”许多人激动响应。
但也有谨慎的声音:“方兄,去年杭州士子请愿,结果如何?为首的三人流放岭南,至今生死不明。咱们这么做,会不会……”
“会不会也被抓?被流放?甚至掉脑袋?”方孝节接话,语气决绝,“怕,当然怕。但比起一辈子活在屈辱和不公中,我宁愿搏一把!东林七子连命都不要了,咱们还怕坐牢流放吗?”
他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火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投在窑壁上,显得异常高大:“况且,这次和去年不同。咱们手里有真凭实据——”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这是我这半年来暗中搜集的江南科场舞弊证据,涉及三州十八县,牵扯官员二十七人,受贿金额超过十万贯!还有,”他又取出另一份文书,“这是太湖‘义社’给咱们的回信,他们承诺,若官府敢镇压,他们会发动太湖沿岸的渔民、船工声援咱们!”
“太湖义社?”有人疑惑。
方孝节压低声音:“诸位可知,江南这些年为何民怨沸腾?花石纲、增税、徭役重,百姓苦不堪言。太湖那边,早有义士结社,互帮互助,对抗官府盘剥。他们中有不少也是读书人出身,和咱们是同道。我已经与他们联络过,他们愿意支持咱们。”
刘三在外面听得心惊肉跳。太湖“义社”——这名字他听墨娘子提起过,据说是江南一带新崛起的秘密结社,成员复杂,有失意文人、破产农户、逃役工匠,甚至还有被官府通缉的“盗匪”。他们行事隐秘,手段激进,与“清流社”那种渗透官场的组织不同,走的是底层反抗的路子。
窑内众人显然也被“太湖义社”的名头震住了,一时间无人说话。
良久,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方贤侄,与江湖势力牵扯,是否不妥?咱们毕竟是读书人,行事当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方孝节惨笑,“周老先生,那些贪官污吏跟咱们讲光明正大吗?他们收受贿赂、买卖功名的时候,可曾想过‘光明正大’四个字?如今这世道,循规蹈矩只有死路一条!要想讨回公道,就得用非常手段!”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况且,太湖义社也不是什么土匪强盗。他们的首领杜先生,原本是湖州有名的才子,只因揭发知府贪腐,反被诬陷入狱,家破人亡。逃出来后,在太湖聚集了一帮同样受冤屈的弟兄,劫富济贫,专和贪官作对。这样的义士,不该是咱们的敌人。”
这番解释让不少人动容。
那个姓孙的年轻书生站起来:“我赞同方大哥!官府早就和豪门大户穿一条裤子了,咱们按他们的规矩来,永远讨不到公道!就该联合所有受压迫的人,士农工商,一起发声!腊月初十,咱们就去府衙前,把江南科场的黑幕全部揭出来!让全天下人都看看!”
“对!揭出来!”
“腊月初十,讨个公道!”
群情激愤,越来越多的人表态支持。刘三在外面看得清楚,窑内四十来人,大约有三十人明显被煽动起来,剩下的虽还有疑虑,但在这种氛围下也不敢反对。
方孝节见火候已到,从怀中取出一份白绢,展开铺在地上:“既然大家都同意,咱们今日就在此立誓。愿意参加腊月初十请愿的,在这‘请愿书’上签名按印。不愿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等绝不勉强,但也请莫要将今日之事外传。”
白绢上已经写好了请愿的内容,言辞激烈,直指科场腐败和江南官场黑幕。众人围拢过来,有人毫不犹豫咬破手指按上手印,有人犹豫片刻也跟上了,还有人借口没带印章,只签名。最后,三十五人签名按印,只有两人借故匆匆离开。
方孝节小心收起血书,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今日之后,咱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腊月初十辰时,江宁府衙前集合。记住,穿白衣,戴白巾,以示为东林七子戴孝,也为天下寒门士子喊冤。到时候,听我号令行事。”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如何传递消息,如何应对官府,如何与太湖义社的人接应等等。直到四更天,聚会才散。书生们分批离开,每批间隔一刻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方孝节和那个姓孙的书生最后离开。两人在窑口低声交谈。
“孙皓,你确定太湖那边的人腊月初九能到江宁?”方孝节问。
姓孙的书生点头:“杜先生亲口答应,派五十个弟兄过来,混在围观百姓里。万一官府动粗,他们会制造混乱,帮咱们脱身。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杜先生让我问方大哥,事成之后,咱们‘复社’是不是就算正式加入他们‘义社’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