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薪尽火传(1/2)
宣和三年腊月初三,白荡湖沼泽深处。
夜色如墨,寒风穿过无边芦苇,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陈砚秋伏在泥泞中,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泥水顺着衣襟渗入肌肤,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微微打颤。在他身旁,陆深紧握着横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土坡上的火光。
那火光并不明亮,只是三四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隐约能看见十几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从装束看,既非官兵,也非寻常百姓——他们大多穿着粗布短褐,腰间系着草绳,有人头上裹着破旧幞头,有人干脆用布条束发。篝火旁插着几杆削尖的竹枪,还有人怀中抱着柴刀、铁尺之类的器械。
“是湖匪?”陆深压低声音,眉头紧锁。
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借着火光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举止——他们围坐的姿态松散,有人正在烤着什么食物,有人抱着膝盖打盹,还有人低声交谈。虽然携带着武器,但并无严密的岗哨布置,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盗匪。
“不像。”陈砚秋低声分析,“若是湖匪,在此处扎营必设暗哨。你看他们,火堆暴露位置,交谈毫无顾忌,倒像是……逃难之人。”
正说着,土坡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沼泽夜里格外清晰。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老四,把你怀里那点姜糖给六叔含着,他这咳疾再发作下去,怕是撑不到江宁了。”
“三爷,就剩最后一点了,咱们还要走两三日路程……”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犹豫道。
“拿来!”那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六叔当年在县学教过你识字,你忘了?咱们读书人,岂能见死不救?”
读书人?
陈砚秋心中一动。他示意陆深稍安勿躁,自己缓缓从泥沼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整理了一下衣冠——虽然早已污秽不堪,但至少能看出是文士打扮。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土坡方向拱手朗声道:“前方可是赶路的诸位朋友?在下江宁府学事司提举陈砚秋,因公务在身误入此沼,敢问可否借个火取暖?”
话音落下,土坡上瞬间寂静。
片刻之后,篝火旁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陈砚秋的方向。有人抓起竹枪,有人握紧柴刀,警惕之色溢于言表。那个被称为“三爷”的老者推开身旁的年轻人,走到土坡边缘,借着火光打量陈砚秋。
这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面容清癯,颧骨高耸,虽衣衫褴褛,但脊背挺直,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气度。他手中拄着一根削直的树枝,仔细看了陈砚秋半晌,忽然道:“你说你是学事司提举?可有凭证?”
陈砚秋从怀中取出官凭——那油纸包得严实,虽外层浸湿,内里却还完好。他小心展开,向前走了几步,将官凭举在身前。
老者示意一个年轻人上前接过,就着火光仔细查验。那年轻人看了许久,回头低声道:“三爷,印信是真的,是江宁府学事司的关防。提举陈砚秋……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老者眼神微动,再次看向陈砚秋:“你真是陈砚秋?那个在汴京揭发科场舞弊、在江南查办书院案的陈砚秋?”
“正是在下。”陈砚秋坦然道。
老者沉默片刻,忽然侧身让开道路:“陈提举,请上来吧。这沼泽夜里寒气重,莫要冻坏了身子。”
陈砚秋回头朝芦苇丛中打了个手势,陆深会意,带着众人缓缓走出。当看到陈砚秋身后还有二十余人,其中四人抬着担架,担架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老者时,土坡上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这些是……”老者疑惑道。
“皆是陈某同僚与眷属。”陈砚秋简单解释,“担架上是一位重要证人,身负重伤,需尽快救治。不知诸位是?”
老者叹了口气,示意陈砚秋等人到火堆旁坐下。待众人围拢过来,他才缓缓道:“老朽姓方,名孝直,字守正,湖州乌程县人。这些都是我的同乡、学生,还有路上结识的难友。”他指着那个咳嗽不止的老者,“这位是吴县县学前任教谕周文渊,周先生。其余多是今年参加发解试不第,或是家中遭了变故的读书人。”
陈砚秋心中了然。他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衣衫单薄破旧,有人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但他们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却都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疲惫,有绝望,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方先生带着诸位,这是要去往何处?”陈砚秋问道。
方孝直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饼子。他掰下一小块,递给陈砚秋:“陈提举先吃点东西吧,看你们也饿了不少时辰。”
陈砚秋接过饼子,道了声谢,却没有吃,而是递给了身旁的儿子陈珂。陈珂犹豫了一下,将饼子又掰成几块,分给抬担架的护卫。
这一细微举动被方孝直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才缓缓道:“我们要去江宁府。去告状,去请命,去……讨个公道。”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这寒夜里,却字字清晰,带着沉重的分量。
“讨什么公道?”陈砚秋明知故问。
方孝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苦涩:“陈提举何必明知故问?您既然在学事司任职,又查办过科举弊案,岂能不知如今江南士子处境?老朽今年五十有三,自十八岁起参加发解试,考了整整三十五年,至今还是个白衣秀才!不是老朽不用功——”他猛地提高声音,“三十五年!我抄过的经义范文堆起来比人还高!我写过的策论文章装满了三只书箱!可有什么用?”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周围那些年轻士子也纷纷抬起头,眼中燃起同样的火焰。
“第一次落第,主考官说我才思有余,沉稳不足。好,我回去苦读三年,练字磨性。第二次,又说我的文章过于守旧,不合时宜。我又改,学新体,研时政。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都有新的理由!直到第七次,我偶然得知,那年乌程县的解额,早就被县中几家大户瓜分殆尽!他们早就打点了州学教授、转运司官员,连糊名誊录都能做手脚!我们这些寒门子弟,不过是去陪考,充个人数罢了!”
方孝直的声音在颤抖,他指着身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孩子叫沈明,他父亲是个佃农,拼死拼活供他读书。去年他参加县试,文章被教谕评为甲等,本该稳过。可放榜时,名字却被县中一个绸缎商之子顶替!他去理论,反被诬陷舞弊,打了二十大板,革去童生资格!他父亲气不过,去府衙告状,结果……”方孝直顿了顿,眼中泛泪,“结果在路上‘失足’落水,尸首三天后才找到。”
叫沈明的年轻人紧紧咬着嘴唇,双手攥成拳头,指甲陷进肉里。
“还有周先生。”方孝直指着咳嗽的老者,“他在吴县县学任教二十年,勤勤恳恳,去年只因不肯在岁考中给县令的外甥提等,就被诬陷‘教学无方’,革去教职。他家中老妻卧病,无钱医治,前月已经……已经去了。”他说不下去了,别过头去。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升腾而起,又迅速熄灭在寒夜中。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周文渊压抑的咳嗽声和芦苇在风中的呜咽。
许久,陈砚秋缓缓开口:“所以,你们要去江宁府衙请愿?”
“请愿?”方孝直苦笑,“陈提举,若是请愿有用,江南士子何至于此?去年杭州士子集体跪叩知府衙门,结果如何?为首的三人被抓,以‘聚众滋事’罪名流放岭南!今年春夏,湖州士子联名上书揭发科场舞弊,那份万言书现在恐怕还压在转运使的后堂,落满了灰尘!”
他站起身,瘦削的身躯在火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我们不是去请愿,是去……讨个说法。若是府衙不管,就去两浙路提刑司;提刑司不管,就去汴京登闻鼓院!若是登闻鼓院也敲不响,那我们就跪在宣德门外,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大宋的科举,到底是为国选才,还是为豪门显贵开路!”
这番话掷地有声,那些年轻士子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纷纷挺直了脊背。
陈砚秋心中震动。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江宁城中的见闻,想起那份关于江南士子情绪的密报,想起沈括交代的“清流社”如何系统性地打压寒门、垄断解额。眼前这些人,正是这个腐败体系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的愤怒与绝望,已经积累到了爆发的边缘。
“方先生可知,如此行事,风险极大?”陈砚秋沉声道,“聚众围堵官府,按律可定罪。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知道。”回答的不是方孝直,而是那个叫沈明的年轻人。他抬起头,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沧桑,“三爷都跟我们说清楚了。最轻是杖责、流放,重的……可能掉脑袋。”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可那又怎样?我爹死了,我功名没了,家里田地被东家收回了,娘和妹妹现在借住在舅舅家,每日看人脸色。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士子接口道:“陈提举,您是好官,我们知道。您在汴京做的事,江南也有传闻。可您一个人,能改变多少?这科场的黑幕,从县试到殿试,层层叠叠,早就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我们这些蝼蚁,要么认命,要么……拼死一搏。”
“拼死一搏?”陈砚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你们想怎样搏?”
方孝直与几个年长的士子交换了眼色,最终还是坦然道:“我们原本计划,到了江宁后,先在府学、贡院等地张贴揭帖,揭露历年科场黑幕,列出贪腐官员名单。然后聚集士子,效仿太学生伏阙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江南科举,严惩贪腐,增加寒门解额。若官府敷衍,我们便……”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便在东林书院旧址,效仿先贤,焚书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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