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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1章 薪尽火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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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书明志?”陈砚秋心中一惊。

“不是真焚圣贤书。”方孝直解释道,“是焚我们自己的文章、课业、还有这些年搜集的科场舞弊证据。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寒门士子苦读十年、二十年,写出的文章再好,在这污浊的科场里,也不过是一堆废纸!不如一把火烧了,至少还能照亮这黑暗片刻!”

他说得悲壮,周围士子无不眼眶发红。

陈砚秋沉默良久。他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眼神坚定的读书人,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在汴河码头边,借着油灯苦读,相信只要文章写得好就能改变命运的寒门少年。他也曾满怀希望,也曾相信公道。若不是后来遇到恩师,得到机遇,又侥幸避开了一些明枪暗箭,他陈砚秋今日,会不会也坐在这样的篝火旁,说着同样绝望而决绝的话?

“方先生,诸位。”陈砚秋缓缓开口,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你们的苦,陈某感同身受。你们要的公道,也是天下寒门士子要的公道。但——”他话锋一转,“焚书明志,聚众上书,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那陈提举有何高见?”一个年轻士子忍不住问,语气中带着质疑。

陈砚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诸位可曾想过,为何科场腐败屡禁不止?为何寒门难出贵子?仅仅是因为几个贪官污吏吗?”

方孝直皱眉:“愿闻其详。”

“我查办科举弊案多年,渐渐明白一个道理。”陈砚秋环视众人,“科场之弊,根源不在几个受贿的考官,不在几个舞弊的富家子弟,而在‘利益’二字。科举取士,关乎功名利禄、家族兴衰、朝堂权势。当一条路成为唯一的通天之梯时,就会有人想尽办法控制这条路,把它变成私产。”

他顿了顿,继续道:“县中大户要控制解额,确保子弟中举,维护地方势力;州府官员要卖人情、收贿赂,充实私囊,结党营私;朝中大员要安插门生,巩固权位,延续派系。这一层层、一环环,早已结成一张利益之网。你们去告县官,州官保他;告州官,路级官员保他;告到汴京,朝中有人保他。因为这张网上,每个人都沾了利益,动一个,就会牵动全体。”

篝火旁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沈明喃喃道,眼中刚燃起的希望又开始黯淡。

“有。”陈砚秋斩钉截铁,“但需要时间,需要策略,更需要……活着。”

他看向方孝直:“方先生,你们若是去江宁焚书请愿,最好的结果,是引起朝廷注意,派员调查,或许能惩处几个小吏,但动不了根本。最坏的结果,是被扣上‘聚众作乱’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处斩。而那些真正的蠹虫,依旧高高在上,继续把持科场。你们的血,你们的命,除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还能换来什么?”

这番话残酷而真实,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方孝直的声音有些沙哑,“继续忍?忍到死?”

“不。”陈砚秋摇头,“要斗,但要聪明地斗。第一,要保存实力。你们这些人,都是读过书的,都是明白事理的,是大宋将来可能需要的人才。若是白白牺牲了,才是亲者痛仇者快。第二,要抓住要害。科场腐败的根子在哪里?在‘清流社’这样的组织,在那些系统性地操控科举的势力。不扳倒他们,抓再多小贪官也无用。第三,要借助大势。如今朝廷并非铁板一块,有贪腐的,也有想改革的;有维护旧弊的,也有想开创新局的。要找到同盟,借助朝中清流的力量。”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份沈括的供词副本——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油纸包裹得严实。他小心展开几页,递给方孝直:“方先生请看。”

方孝直接过,就着火光细看。起初还有些疑惑,越看脸色越是震惊,双手都颤抖起来:“这……这是……”

“这是‘清流社’核心成员的供词。”陈砚秋沉声道,“里面详细记载了他们如何操控江南科场,如何买卖解额,如何打压寒门,如何与朝中高官勾结。提供这份供词的人,就是‘清流社’江南分社的前任文宗,沈括。”

“沈括?!”周围几个年长的士子都惊呼出声。沈括在江南士林名头不小,虽然多数人不知他是“清流社”成员,但都知道他是江南有名的文士,与许多官员交往密切。

“他现在就在担架上。”陈砚秋指着那副担架,“身负重伤,但愿意戴罪立功。我们正要护送他去安全之地,将这些证据呈交朝廷。”

方孝直快速翻阅着供词,越看越是心惊肉跳。里面记载的细节触目惊心:某年某州解额如何分配,某位考官收受多少贿赂,某家豪门子弟如何冒名顶替,某位寒门才俊如何被设计落第……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清清楚楚。

“有了这个……”方孝直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有了这个,就能扳倒他们?”

“至少是重要的突破口。”陈砚秋道,“但还不够。我们需要更多证据,需要更多证人,需要朝中有人敢接这个案子,更需要……在关键时刻,有民意的支持。”

他看向众人:“方先生,诸位,陈某有个不情之请。你们暂且不要去江宁请愿,而是分散开来,暗中联络各地遭遇不公的寒门士子,搜集更多科场舞弊的证据,记录下你们亲身经历的每一个细节。同时,保全自己,等待时机。待这份供词呈交朝廷,案子启动之时,你们再联名上书,提供佐证,形成声势。如此,既不会白白牺牲,又能真正助朝廷铲除奸佞,还科场一个清白。”

方孝直与众人面面相觑,低声商议起来。篝火映照着他们犹豫不决的脸。

许久,方孝直才开口道:“陈提举,我们如何信你?若是你将这份供词上交,却被朝中奸党压下,或是随便找几个替罪羊了事,我们岂不是又白等一场?”

陈砚秋理解他们的疑虑。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又撕下一片衣襟,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字:“陈某以性命担保,必将此案追查到底,还天下寒门士子公道。若有违此誓,天地不容。”然后盖上私印,将血书递给方孝直。

“这份血书为证。”陈砚秋郑重道,“另,我会修书一封,让你们带往江宁,交给江宁通判赵明诚——他是已故赵相公之子,为人正直,在朝中亦有清誉。他可暂时庇护你们,并为你们提供联络朝中清流的渠道。”

方孝直接过血书,看着那殷红的字迹,手微微颤抖。他转身与众人又商议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陈砚秋深深一揖:“陈提举高义,我等信你。就按您说的办。”

陈砚秋松了口气,连忙还礼。

当下,陈砚秋借着火光修书一封,说明情况,请赵明诚暂时安置这些士子。方孝直等人也提供了几处他们在江南各地的联络点,答应回去后暗中活动,搜集证据。

临别前,方孝直忽然问道:“陈提举,您此去……是要将这些证据交给何人?”

陈砚秋沉默片刻,道:“朝中能办此案的人不多,李纲李伯纪大人是其中之一。他刚直不阿,如今虽不在中枢,但在士林中威望甚高。我正要设法将证据送至他处。”

“李相公……”方孝直点头,“若是他,或许真能成事。”他顿了顿,又道,“陈提举,你们此行危险,前路恐有埋伏。从此处往北再走七八里,有一处废弃的渔寮,寮下有艘破旧渔船,虽不能远行,但可载你们渡过前面最险的那片深沼。过了深沼,再往东就是硬地,可通往官道。”

陈砚秋大喜:“多谢方先生指点!”

方孝直摆摆手:“不必谢。只望陈提举……真能还天下寒门一个公道。”

两支队伍在沼泽中分别。陈砚秋等人按方孝直所指方向艰难前行,果然在天亮前找到了那处渔寮和破船。虽船小破旧,但勉强载着众人渡过了最危险的深沼区域。

天色微明时,他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回头望去,白荡湖沼泽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片篝火早已不见踪迹。

陈砚秋站在晨曦中,手中紧握着那份血书的副本——那是方孝直临走前留给他的,上面有十几位士子的签名和手印。薄薄的绢布重若千钧。

“父亲,他们会信守承诺吗?”陈珂在一旁轻声问。

陈砚秋望着远方的官道,缓缓道:“他们信的,不是为父,是这世间最后的一点公道之心。”他顿了顿,“也是他们自己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那点火种。”

晨光刺破云雾,照亮了泥泞的道路。前路依旧险阻重重,但至少这一刻,陈砚秋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薪尽,火传。只要还有人在黑暗中举起火把,这漫漫长夜,就终有破晓之时。

“走吧。”陈砚秋转身,“去江宁,去汴京,去……讨这个公道。”

队伍重新上路,踏着晨霜,向着东方渐明的天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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