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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薪火相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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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八,太湖。

冬日的湖面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大小不一的渔船零星散布,船头悬挂的风灯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像是迷途的眼睛。洞庭西山一处荒废的河神庙前,数十盏白纸灯笼沿着破损的石阶蜿蜒而上,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映得庙宇残破的飞檐和斑驳的墙壁影影绰绰,宛如鬼域。

这便是“墨祭”之地。

沈括站在庙前空地的中央,一身素色锦袍,外罩玄色鹤氅,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身后站着八名身着黑衣、面覆黑巾的护卫,腰佩长刀,静默如山。更外围的阴影里,隐隐还有更多的人影。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眼神平静地望着雾气弥漫的湖面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位久违的故人。

子时将至。

湖面上传来欸乃的橹声,一艘乌篷船缓缓破雾而来。船头挂着一盏碧绿色的灯笼,在白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诡异。船靠岸,先下来四名精悍的护卫,警惕地扫视四周,随后,韩似道才撩开舱帘,踏上了潮湿的湖岸。

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暗纹绸袍,披着灰狐裘,手中拄着一根紫檀木手杖,步伐稳健,完全看不出已年近花甲。只是他的脸色在碧绿色灯笼光的映照下,显得有几分青白,眼神也比往日更加阴鸷。

“韩公,别来无恙。”沈括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热络,也不失礼数。

韩似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距离沈括三丈处停下,手中杖轻轻点地:“沈文宗相邀,韩某岂敢不来?只是选在此地此时,倒是风雅中透着肃杀。”

“墨祭之所,自然需些肃杀之气,方配得上祭奠那些凋零的文星,与……即将作出的决断。”沈括意有所指,目光扫过韩似道身后的护卫,“韩公轻车简从,倒是信得过沈某。”

“非是信得过沈文宗,”韩似道淡淡道,“而是信得过‘清流社’百余年来的规矩——月圆之夜,墨祭之地,不得妄动刀兵,亵渎文脉。这规矩,沈文宗总该还认吧?”

沈括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湖边传开,带着几分回声:“自然认。韩公放心,今夜请你来,是为议大事,非为逞私斗。请。”

他侧身示意,两人并肩走向河神庙残破的正殿。殿内已简单收拾过,正中一张长条香案,供奉着斑驳不堪的河神像。案上却另设一牌位,以素绢覆盖,看不清字样。牌位前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方打开的砚台,里面是浓稠如血的朱砂墨。

八名黑衣护卫与韩似道的四名护卫留在殿外,彼此警惕地对峙着。殿门虚掩,只留两人在内。

“钱百万,在你手里丢了?”沈括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韩似道在香案旁的破旧太师椅上坐下,手杖横放膝上:“沈文宗消息灵通。不错,昨夜在丹徒渡口,遭人突袭。对方身手狠辣,用的皆是江南路数,且目标明确,只为劫人。我折了六个好手。”

“江南路数……”沈括踱步到香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方砚台,“韩公莫非怀疑是沈某所为?”

“不敢。”韩似道眼皮微抬,“只是沈文宗在江南经营数十年,根深蒂固。能调动如此精锐死士,又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者,江南之地,屈指可数。”

沈括转过身,直视韩似道:“若是我要钱百万,根本无需用抢。韩公莫非忘了,当年是谁将钱氏引入社中?又是谁,助他在两淮盐铁上打开局面?他手中的暗账,有多少是经我江南节点流转?我若想要,他自会乖乖奉上。”

韩似道沉默片刻:“那劫走钱百万的,究竟是谁?”

“你心里清楚。”沈括走回韩似道对面坐下,声音压低,“社中,已非铁板一块。有人嫌我们这些老家伙太过保守,挡了他们的路,也挡了他们的‘大计’。辽东的买卖,私自勾连摩尼教残众,在江南煽动士子闹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想把天捅破,好让他们浑水摸鱼?”

韩似道的手指在手杖上轻轻敲击:“你是说,周焕那一支?”

“除了他,还有谁?”沈括眼中寒光一闪,“周焕自恃出身江宁豪族,又娶了摩尼教昔日圣女之女,在江南、福建一带势力膨胀极快。他早就不满社规束缚,更不满你我压在他头上。此番煽动士子自焚,制造清风阁文字狱,又派人劫走钱百万,无非是想掌握更多筹码,逼我们在与金人的合作上让步,甚至……是想借金人之力,彻底清洗朝堂,由他这一系取而代之。”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殿外寒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声。

“金人……”韩似道缓缓道,“与虎谋皮,恐遭反噬。完颜阿骨打并非易与之辈,其子侄辈更是狼子野心。辽国将亡,宋金之盟脆弱不堪。此时若引金人过深介入社务,甚至国政,无异于开门揖盗。”

“这正是我与韩公的分歧所在。”沈括身体前倾,“你认为当维持现状,在宋金之间左右逢源,保社业长久。但周焕等人认为,大宋积重难返,文官党争,武备松弛,民怨沸腾,亡国之象已显。与其坐等这艘破船沉没,不如主动引金人南下,借其刀兵清洗腐朽,而后或划江而治,或效石敬瑭故事,以金银岁币换得半壁江山自主。他们认为,这才是‘不破不立’。”

“荒谬!”韩似道手杖重重一顿,在积尘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凹痕,“金人乃豺狼之性,岂会满足于岁币?一旦让其铁蹄踏入中原,必是第二个契丹,不,比契丹更甚!届时山河破碎,社稷倾覆,你我皆成千古罪人,还谈何‘清流’,谈何‘文脉’?”

沈括看着激动的韩似道,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讥诮:“韩公啊韩公,你我都清楚,所谓‘清流’,所谓‘文脉’,不过是一层外衣。剥开这层衣,里面是什么?是你我两家,以及依附我们的众多家族,百年来通过科举、婚姻、利益编织而成的一张巨网。我们掌控仕途,影响朝政,攫取财富。我们要维护的,归根结底是这张网,是这个能让我们世代富贵的体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摇曳的白纸灯笼:“大宋若在,这张网就在。所以,我虽不喜周焕的激进,但更不愿看到你这般,为了维护一个摇摇欲坠的朝廷,而将整个社,甚至我们各家,拖入险境。陈砚秋的科举整顿司,李纲在背后的支持,皇城司的渗透……这些,你都看到了。他们这次是动真格的。钱百万若落在他们手里,会扯出多少人?你我在朝中那些门生故旧,还能藏多久?”

韩似道眼神变幻:“所以,你的意思是?”

“断尾求生。”沈括转过身,目光锐利,“将周焕一系推出去,让他们去扛陈砚秋、李纲的火力。他们不是想激进吗?不是想勾结金人吗?好,让他们去。我们则趁机收缩,保存实力。必要时,甚至可以‘协助’陈砚秋,拿到周焕勾结金人、煽动民变的铁证。用周焕的人头,换我们这一系的平安,换科举整顿司的止步。至于金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让他们去和周焕谈。谈成了,我们可分一杯羹;谈崩了,金人怪罪,也是周焕背锅。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站在最前面。”

韩似道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沈括的提议虽冷酷,却可能是眼下最现实的出路。壮士断腕,总好过全军覆没。只是……

“周焕在社中根基不浅,尤其在江南。贸然动他,恐引内乱。”

“所以需要韩公配合。”沈括走回香案前,揭开那素绢覆盖的牌位。上面赫然写着:“故宋殉节文士周文礼之位”。

“这是……”韩似道眯起眼睛。

“周文礼,江宁才子,三年前乡试被舞弊所害,投江自尽。其妹周文秀,如今就在陈砚秋庇护之下。”沈括缓缓道,“周文礼之死,当年经手调换试卷、压下申诉的,是江宁府学教授刘予,而刘予,是周焕的妻弟。周焕当年为了控制江宁科场,指使刘予做了此事,意在打击不愿投靠他的士子,杀鸡儆猴。”

韩似道深吸一口气:“你想借陈砚秋之手,从此事掀开周焕的盖子?”

“不错。”沈括点头,“陈砚秋正在查周文礼案,苦无线索。我们可将刘予抛出去,连带他与周焕往来的证据。陈砚秋必然顺藤摸瓜。届时,我们再暗中将周焕与金人勾结、策划煽动江南民变的证据,一点点‘漏’给皇城司。借朝廷的刀,除了这个祸患。”

“那钱百万呢?”

“钱百万被劫,未必是坏事。”沈筹分析道,“劫他之人,定是周焕,想掌握那些暗账,作为要挟你我的筹码,或在必要时与金人交易。但钱百万老奸巨猾,未必会轻易吐露全部。我们可放出风声,说钱百万已秘密投靠陈砚秋,愿交出所有账册戴罪立功。周焕疑心甚重,闻讯必惊怒,或许会自乱阵脚,甚至对钱百万下杀手。无论结果如何,水只会更浑。”

韩似道凝视着那方朱砂砚,鲜红的墨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沈文宗好算计。只是,如此一来,社中将永无宁日。分裂已不可避免。”

“分裂,早就开始了。”沈筹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从我们决定将触手伸向辽东,伸向金人开始,从我们为了控制科举不择手段开始,这艘船就在漏水。如今不过是选择,是牺牲一部分人,让船还能勉强浮着,还是抱着一起沉下去。韩公,你选哪条?”

殿外,雾气似乎更浓了。子时正刻,远处湖面传来沉闷的钟声,不知来自哪座岛屿上的古刹。

韩似道缓缓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到那写着周文礼名字的牌位前,静立良久。这个素未谋面的寒门士子,他的死,竟会成为撬动江南乃至整个“清流社”格局的一枚棋子。世事之诡谲,莫过于此。

“便依沈文宗之计。”韩似道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但有一条,周焕事败后,其在江南的产业、人脉,需由你我两家共分,不可让朝廷或其他势力趁机吞并。”

“理应如此。”沈筹微笑,“那么,你我便在此,以这朱砂墨,立下契约?”

他走到香案前,铺开一张早已备好的素笺,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那如血的朱砂墨。

就在笔尖即将落纸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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