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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夜叩心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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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三年冬,十一月十七,夜。

江宁府衙后宅的书房内,灯烛通明。陈砚秋伏案已久,面前的文书堆积如山,皆与镇江钱百万失踪案、太湖“墨祭”之约,以及近日润州科举整顿司收到的数十桩陈年舞弊申诉有关。烛火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下的青黑映照得格外清晰。白日里,他又亲自提审了那名行刺未遂的“文渊社”刺客,对方依旧咬紧牙关,只字不吐,但那阴冷的眼神和耳后的刺青,已足够说明许多问题。

窗外寒风呼啸,卷过屋瓦,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更漏指向亥时三刻。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进来。”陈砚秋未抬头,以为是仆役送宵夜。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是陈珂。他穿着厚实的青色棉袍,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盖碗,热气袅袅。

“父亲。”陈珂轻声唤道,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母亲让厨下炖了参芪乳鸽汤,嘱咐您务必用一些。”

陈砚秋这才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看着儿子。陈珂的神情沉静,目光却不像往常请安后便退下,反而在那卷摊开的《庆历科举得失略论》手稿和旁边几份墨迹未干的审讯摘要上停留了一瞬。

“放这儿吧。”陈砚秋语气温和了些,“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白日随父亲在签押房偏厅,看了些政和年间江宁府学的旧档,有些地方不甚明了,思索良久,仍无头绪,故想请教父亲。”陈珂答道,姿态恭谨,但眼神里确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

陈砚秋瞥了一眼那盖碗,心中明了。苏氏炖汤是真,但让儿子此刻送来,恐怕也有让这父子二人独处交谈之意。自童试风波后,他忙于公务与危局,与儿子深入交谈的机会反不如从前。珂儿近来变化显着,他看在眼里,亦知这孩子心中定有许多翻腾的念头。

“坐下说。”陈砚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暂且放下朱笔,端起温热的汤碗,浅啜一口。鲜甜的汤汁入腹,带来些许暖意,也驱散了些许疲惫。

陈珂依言坐下,却并未立刻发问,而是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父亲,孩儿今日翻阅旧档,见政和五年至七年间,江宁府学在册的生员名额为一百二十人,然实际领取膏火银米补贴者,常不足百人。账目显示,每年均有近三十人的份额或被‘暂扣’,或因‘告假’‘除名’而未发放。但奇怪的是,同期府学修缮房舍、增购祭器、支付教授束修等开支账目却异常清晰,甚至有几次超支,由‘乡绅乐捐’补足。”

他顿了顿,看向父亲:“孩儿起初以为,或是生员流动所致。但细查名册,发现那几年被‘暂扣’或除名者,多为寒门子弟,且其中数人后来在科考上杳无音讯,亦无其他出仕记录。反而几位家世颇丰的生员,即便课业平平,记录中却从未有膏火短缺之事。这……这似乎并非偶然?”

陈砚秋放下汤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儿子观察之细致,联想之大胆,已超出他的预期。这问题,直指地方官学积弊的核心之一——资源侵夺。

“你看到的没错,这并非偶然。”陈砚秋没有回避,声音平静却沉重,“此即所谓‘潜规则’,亦是科举弊政蔓延至官学之显证。府学膏火,本为资助贫寒士子专心向学。然掌管其事的学官、胥吏,乃至地方豪绅,往往视其为利薮。手段繁多:或虚报名额,冒领膏火;或故意苛责寒生,寻由扣发;或与富家勾结,将其子弟挂名于学,实则不来,膏火则暗中瓜分。你所见‘乡绅乐捐’补超支之款,其中多少是真心助学,多少是利益交换后的遮掩,早已纠缠不清。”

陈珂虽有所猜测,但听父亲亲口证实,仍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朝廷对此……没有稽查吗?”

“有。岁有考课,时有巡察。”陈砚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然官官相护,胥吏精通账目作假,豪绅盘根错节。巡察之官,或受蒙蔽,或得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偶有较真者,查出问题,往往惩处几个微不足道的胥吏了事,动不了根本。那些被剥夺膏火的寒门子弟,无钱无势,申诉无门,要么辍学,要么忍气吞声,学业难免荒废,科考之路更加艰难。此消彼长,富者愈有资源铺路,贫者愈乏晋身之阶,所谓公平,从源头便开始倾斜了。”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陈珂仿佛能看到,那些名字停留在旧档上的寒门少年,曾经怀揣着怎样的希望进入府学,又在日复一日的克扣与冷眼中,逐渐耗尽了热情与机会,最终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们的“杳无音讯”,或许就是父亲札记中那些“被吞噬的才俊”的缩影。

“父亲,”陈珂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此看来,科场舞弊,不过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是整个士子培养、选拔体系的溃烂。府学如此,州学、县学恐亦难免。即便有寒门士子侥幸冲破层层阻碍,踏入科场,又要面对糊名誊录之后的关节请托、权势倾轧。如周文礼那般有才学有风骨者,竟被逼至投江自尽……”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锐利与痛楚:“孩儿近日反复思量父亲所言,亦重读史籍。东汉党锢,天下名士遭劫;唐末牛李,朝堂精英互戕;本朝新旧党争,亦牵连无数。每一次王朝中衰或末世,取士之制似乎总与党争、腐败、人才凋零相伴相生。这科举取士,本为朝廷抡才大典,为何总易沦为党同伐异、贪腐滋蔓之温床?难道真如父亲批注所疑,‘法亦为人所弊’,任何良法美意,时日一久,终难免被私心蛀空?”

这个问题,比之前更加宏大,也更加犀利。它不仅仅在质问具体的弊病,更在叩问制度与人性的根本矛盾。

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得书案上纸张哗啦作响,也让他因久坐而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窗外夜色如墨,几点寒星在云隙间明灭不定。

“珂儿,你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陈砚秋背对着儿子,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父这些年来,辗转朝野,亲历风波,目睹种种光怪陆离,亦常常夜不能寐,思索此事。”

他关上窗,转身,目光如深潭:“先说‘法为人弊’。任何制度,皆由人制定,由人执行。人性有善有恶,有公心亦有私欲。初立法时,或能抑制恶,张扬善。然时移世易,执行之人,或怠惰,或贪婪,或为集团私利所绑架,便会想法设法钻制度的空子,甚至扭曲制度本意,使之服务于私利。糊名誊录,本为防考官徇私,但有人便可考前泄题、考后攀附。严禁‘恩门’,便生出‘同年’‘同乡’之网。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并非虚言。这不是说法本身无用,而是说明,再完善的制度,若无刚直不阿的执行者,无持续有效的监督,无涤荡污浊的决心,终会被侵蚀。”

他走回书案后,却没有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叠厚重的文书:“至于科举为何易与党争腐败纠缠……其一,科举关乎天下士子前途命运,利益巨大,自然成为各方势力角逐之地。谁能影响科举,谁就能掌握未来官僚队伍的来源,掌控朝局走向。其二,科举取士,标准虽在文章经义,但评判终由人心。人心有偏好,有权衡,有畏惧,亦有贪恋。考官在评判时,能否完全摒弃座师、同年、同乡、亲友之情,能否抵制权贵之请托、金银之诱惑?难,难如登天。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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