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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夜叩心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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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精准的语言:“其三,或许也是最根本的。科举将‘学而优则仕’制度化、唯一化,使‘仕途’成为绝大多数读书人毕生追求的几乎唯一目标。当千万人的命运系于这一条狭窄通道时,通道本身便承载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扭曲力。为了通过,有人寒窗苦读,有人则铤而走险,有人攀附权贵,有人结党营私。而掌控通道的人,则掌握了巨大的权力与资源。绝对的权力,易滋生绝对的腐败。当选拔人才的制度,异化为权力与利益分配的核心工具时,它便再也难以保持清明了。”

陈珂听得心神震撼。父亲的话,层层剥笋,将科举制度光鲜外表下的脓疮与痼疾,赤裸裸地揭示出来。他想起自己曾读过的《唐书》、《资治通鉴》,那些关于科举的记载,此刻在父亲的分析下,仿佛都有了新的、令人心悸的注解。

“所以,”陈珂的声音有些干涩,“父亲的意思是,科举之弊,近乎无解?除非……除非彻底推翻此制?”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砚秋却缓缓摇头:“推翻?谈何容易。科举已行数百年,深入帝国骨髓,牵连无数身家性命,更是朝廷维系天下士人之心的关键。贸然推翻,引起的动荡,或许比其弊端本身更为可怕。历代有识之士,并非不想改革,范希文公、王荆公,皆曾大力阔斧,然阻力重重,最终……”他没有说下去,但结局众所周知。

“那难道就任由其糜烂下去,直到……”陈珂想起父亲札记末页那些关于国运衰微与科举腐败关联的片段思索,心中涌起一股寒意,没敢将“直到王朝倾覆”说出口。

陈砚秋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似乎看透了他未尽的言语。“因此,才有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坐回椅子,语气变得沉凝而坚定,“为父整理旧案,编纂《罪言录》,并非仅为发泄愤懑,或留待后人嗟叹。而是希望,通过厘清弊病根源、记录受害惨状、剖析利益链条,至少做到一点:让真相留存。”

“让真相留存?”陈珂咀嚼着这句话。

“不错。”陈砚秋的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卷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但也是由无数碎片构成的。官修正史,或许会讳言这些污秽,会美化那些不堪。但若有零散的笔记、尘封的案卷、血泪的控诉存世,后人拼凑起来,或能窥见时代真相之一角。知道这制度曾如何吃人,知道曾有多少才俊枉死,知道表面繁荣下的腐烂,后人或能引以为戒,或在变革时,多一份清醒,少一份天真。”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深沉:“这便是我对你说的‘守正如一,不随波逐流’。在举世皆浊之时,保持自身清白,已是难得。若能更进一步,以笔为刀,记录下这‘浊’之形状、根源、危害,便是在为这世道留存一丝清气,一点希望。这工作,或许渺小,或许危险,或许终我一生也看不到成效,但……必须有人去做。”

陈珂怔怔地看着父亲。烛光下,父亲的面容因疲惫而略显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些年的奔波、操劳、身处险境,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官职或家族的安危,更是在践行一种信念,一种在无边黑暗中守护微弱火种的信念。

“父亲,”陈珂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郑重地拱手长揖,“孩儿昔日懵懂,只知追求金榜题名,光耀门庭。经此磨难,聆听教诲,方知功名之上,尚有道义;科场之外,更有家国。孩儿愿效法父亲,穷经究史之时,不忘洞察时弊;读书明理之际,亦思民生多艰。他日若能有幸跻身仕途,必不忘今日之志,于职权之内,尽力革除积弊,扶助良善;若命运弄人,终老布衣,亦当以所学教化乡里,持身守正,不使清白之志,沾染半分墨池污浊。”

少年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誓言。

陈砚秋望着儿子挺直的身躯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忧虑。他将儿子引上了这条路,这条布满荆棘、可能看不到尽头的路。前路凶险莫测,自己尚且如履薄冰,何况是尚未长成的珂儿?

但他也深知,雏鹰终要离巢,幼虎总要啸谷。在这末世将临的关口,与其让儿子在浑噩中被巨浪吞没,不如让他清醒地选择自己的方向,哪怕这方向充满艰难。

“好。”陈砚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起身,扶住儿子的肩膀,“记住你今日之言。持守本心,并非易事,须时刻惕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世事复杂,有时黑白并非泾渭分明,抉择尤需智慧与勇气。为父能教你的,有限。更多需你自己去经历,去体悟,去判断。”

“孩儿谨记。”陈珂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其轻微而有节奏的三下叩击声。这是皇城司护卫陆深与陈砚秋约定的暗号,意味有紧急密报。

陈砚秋神色一凛,对陈珂道:“夜已深,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所言,铭记于心即可,不必对外人提起分毫。”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陈珂知道父亲有要务,不再多言,恭敬行礼后,端起空了的汤碗托盘,轻轻退了出去,并将房门仔细带好。

走出书房,廊下寒风刺骨。陈珂却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书房窗纸上映出的、那个重新伏案疾书的剪影,握紧了托盘边缘。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的人生有了不同的重量和方向。那条通往科场的路,依然要走,但脚步将更加沉稳,目光将更加清明。他要学的,不仅仅是经史子集,还有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真实故事。

而此刻的书房内,陈砚秋迅速拆开陆深递上的密报。只有寥寥数字,却让他瞳孔骤缩:

“钱百万于镇江转移途中遭劫,下落不明。劫者疑为‘文渊社’江南死士。韩似道护卫伤亡惨重。太湖之约恐生大变。”

陈砚秋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风暴,越来越近了。而他的儿子,刚刚在风暴的边缘,立下了他的志向。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有些东西,正是在这样的夜里,悄然生根,等待破晓。无论那黎明是否真的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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