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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1章 父业子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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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晨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格子。空气中浮动着陈墨与旧纸特有的、略带苦味的清香。陈珂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握笔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论语集注》或《欧阳文忠公集》,而是一册纸页已泛黄卷边的《庆历科举得失略论》手抄本。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朱笔批注,有些地方墨迹已因年深日久而晕染开,像点点泪痕。

这是他父亲陈砚秋的笔迹。

自从童试风波后,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仿佛一夜间褪去了最后一丝孩童的跳脱。那场突如其来的构陷、冰冷幽暗的临时牢房、母亲苏氏奔走时强作镇定的面容、父亲归来后眼中深藏的疲惫与肃杀……所有这些,如同淬火的冷水,浇灭了他对科场最初那份单纯的、近乎朝圣的热望,却锻打出了另一种更沉、也更硬的东西。

他不再轻易言笑,目光常常越过书卷,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庭院中那棵在寒风中瑟缩的老槐树,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他开始主动向父亲请求,想看些“不一样的书”。

陈砚秋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从自己书房最里层的樟木箱中,取出了几册手稿。除了这本《庆历科举得失略论》,还有薄薄一沓《汴京见闻杂录》残页,以及数份字迹各异的、明显是不同人书写的陈情状或申诉摘要。没有解释,没有叮嘱,只是放在了几子面前。

陈珂最先拿起的就是这本《略论》。开篇并无惊人语,只是平实地梳理庆历年间范仲淹等人改革科举的条目:精贡举、抑侥幸、重策论、明黜陟……但父亲的批注,却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历史光鲜的表皮。

在“精贡举”旁,朱批写道:“立意虽善,然州县学田多被豪右侵占,寒士膏火不继,空令耳。”

在“重策论”下,又有小字:“时文格式渐僵,策论亦成新八股。主考官好恶,仍可决士子命运。”

书页边缘,一处几乎挤不下的潦草笔记,似是心绪激荡时所书:“制度之弊,在人不在法?抑或法亦为人所弊?庆历新政昙花一现,后人复哀后人,循环何日可破?”

这些文字,像沉重的石块投入陈珂心湖。他依稀记得蒙馆先生讲过庆历新政,总是冠以“力图振作”“君子之政”等褒词,何曾见过如此直指核心、充满无力感的剖析?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当年灯下疾书时微蹙的眉头和眼中的忧虑。

“珂儿。”苏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陈珂起身:“母亲。”

苏氏端着一个小盅走进来,是温热的杏仁茶。她将瓷盅放在书案一角,目光扫过那册手稿,顿了顿,才道:“你父亲这些札记,多看无妨,但需……需懂得其中分寸。有些事,知道便可,不必尽学你父亲那般……执着。”她伸出手,似乎想抚一下儿子的头顶,中途却转而理了理他并无皱褶的衣襟。

“母亲,孩儿明白。”陈珂低声道,“父亲是在告诉我,这世道并非只有经书上的道理,还有书册背后的艰难。”

苏氏看着儿子过于沉静的眼眸,心中一阵酸楚。她宁愿儿子还是那个会因为背出一篇好文章而雀跃、会因得到一方新墨而欢喜的稚子。可她更清楚,自从那场祸事之后,这条路已经堵死了。有些门,一旦被推开,就再也关不上。

“你父亲今日去了府衙,晚些才会回来。午间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做。”她转移了话题。

“清淡些就好,母亲不必费心。”陈珂道,旋即又问,“母亲,家中在江宁的绸缎庄,近来生意可还顺遂?听说北地战事一起,丝路不畅,南边的生丝价格波动很大。”

苏氏微微一愣,没想到儿子会问起这个。“是有些影响,”她斟酌着词句,“不过咱们铺子存货尚足,主顾也多是本地老客,暂时还撑得住。你怎地问起这个?”

“孩儿读史,见汉唐盛世,货殖亦通。如今朝廷用度,东南财赋实占大半。商路便是财路,财路若阻,则国力必衰。父亲所虑之科举取士,取来的士人若不通经济实物,只知空谈性理,又如何能理清这纷繁世务?”陈珂说得缓慢,却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一时兴起。

苏氏深深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百味杂陈。她出身商贾,自幼耳濡目染,深知算盘珠子里的乾坤,也深知士大夫阶层对商贾的轻蔑。儿子能有此问,不鄙实务,她本是欣慰的。可这问题背后的视角,已然超越了寻常少年的关注,带着一种过早的、令人心疼的洞察。

“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苏氏的声音更柔了些,“待你父亲得闲,你不妨也问问他对这些事的看法。他这些年,见识的比书上写的,要多得多。”

陈珂点点头,重新坐下,目光又落回书页。苏氏站了片刻,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书房重归寂静。陈珂饮了一口温润的杏仁茶,继续翻阅。后面部分,父亲开始记录本朝历次科场大案的始末,从真宗年间的“糊名誊录制”初行时的争议,到仁宗时某地发生的集体冒籍案,再到神宗朝王安石变法期间科举内容改动引发的朝野波澜……每一桩。有些案子,陈珂在野史杂谈中偶有听闻,但从未见过如此系统而冷静的梳理,更未见过将这么多孤立事件串联起来,指向某种沉疴顽疾的笔力。

他看到一处关于“座主门生”关系的批注,笔锋格外锐利:“唐时牛李党争,祸根早种于科举‘谢恩’之俗。本朝虽严禁‘恩门’,然‘同年’‘同乡’之谊,投卷行卷之风,实则编织新网。权贵子弟,师承名儒,交游显达,未入科场已占先机。寒门士子,纵有才学,无人举荐,不通声气,犹盲人夜行。所谓公平,不过糊名誊录一层薄纸,私谒请托,暗通关节,何曾断绝?”

陈珂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自己童试时,那莫名出现在自己号舍中的“夹带”。若非父亲及时察觉其中关窍,动用了一些他当时不明、如今细思却心生凉意的关系与手段,自己恐怕早已身败名裂,累及家门。那拙劣的陷害,针对的并非他这个蒙童,而是父亲陈砚秋。自己,不过是博弈中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是用来打击父亲的工具。

棋子……工具……

他放下手稿,走到窗边。庭院寂寥,老槐树的枝桠伸向天空,像绝望的手指。父亲书房窗口透出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他在写什么?在谋划什么?又在抵挡什么?陈珂想起父亲偶尔望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有关切,有欣慰,但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忧虑,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更遥远、更沉重的未来。

午饭后,陈珂没有继续读那些札记,而是铺开宣纸,开始临帖。他临的不是常见的颜柳欧赵,而是父亲收藏的一卷前朝名臣奏疏的拓本。笔力遒劲,风骨嶙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慷慨之气。陈珂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力求揣摩那份藏在笔墨后的心志与气节。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字如其人,未必全准。但笔下无骨,心中大抵也难有持守。”

持守……在这浊浪翻涌的世道,持守什么?又如何持守?

傍晚时分,陈砚秋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初冬户外的寒气,眉宇间有掩不住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明。先去见了苏氏,低声交谈片刻,才转向陈珂的书房。

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陈珂停下笔,起身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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